〈舊信〉
決定到南國的島嶼渡假時，不得不奮力收拾行囊。行李箱把手忽然斷裂，只好從床舖底下又拖出那個昔日常用，後來卻成為散墨零簡歸宿的背包。打開後竟掏出一束泛黃的信箋，有手寫的，有列印的。其中一封，記不得何時所寫？有無寄出？明白的，卻是為妳而寫的。捧讀一過，忽然有種穿越時光隧道的感覺，彷彿又看到久遠的妳的微笑面容了。
「而此刻，妳都會是在那裡？在想些什麼呢？」
應該把信寄給妳嗎？看完信時，我的疑惑如此。舊信開首的這幾話，卻呼應了我的問題。這麼多年過去之後，問題依然存在——而此刻，妳都會是在那裡？在想些什麼呢？——如果說愛情是相知相擁，或許我們只做到了一半，忘命相擁的我們，頭倚對方肩膀，竟始終無法確實知道相隔一層黑髮之後的對方到
底在想些什麼呢？
天黑的時候，我想起往山脈那邊歸去的妳，想到這樣的問題。同時也胡亂想起「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樣不明白為何要想到的句子──此刻，妳該已回到近山的三合院子裡，山居無事，或者在老舊的廂房中，妳已準備入眠了？今宵無月，磚窗有風輕吹，吹進的是山嵐的清新……。妳深深呼吸這熟悉的青草、泥土的味道，想起童年往事，山溪、野花、田埂的追逐、荒地的呼喊，妳不禁笑了起來。
那一方三合院落，去年秋天我還路過。特地下車巡繞一番。數十年的老屋畢竟難與歲時相爭，遑論地震這樣大的災難了。妳居住的廂房，橫樑微斜，人去門鎖，屋角磚塊剝落，夯實的黃土微露。透過一線門縫，我趨近凝視，期望能找到冥冥飛鴻的殘餘泥爪。門扉厚實，老舊木紋觸面多暖，黑暗的居屋裡，一束日光自天窗斜斜照落，塵飛似舞，擾動起的是漸漸沈落暗藍心湖的妳的完整面影，妳的笑不斷向外擴張…擴張……。
然後，妳也許，也許擺脫不了，一時還要想起昨夜城市裡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想到台北東區一條即將淹水的長巷，妳在雨中走著走著。這時，妳也許有，也許沒有，想到與妳同行的那個人。接著便想睡了，於是妳靜靜閉上眼睛，留下未完的一切，留給這世界。
這世界，我仍體切地踏著。而已是妳的夢境了。擺脫不了記憶的我，就像擺脫不了我的妳。觸目驚心，感時濺淚。閉上眼睛即是有妳的夢。雨繼續下著，最終就要將這兩座以夢相連的城市完全淹沒了！
而我在島嶼的北端，一邊看書，一邊也在想著，想這未完的一切。夜是悶熱的，偶而有風吹進來，帶來的是隔鄰煎魚的焦味及婦人斥責小兒的喝聲。然後有幾句詩映入眼簾：當你年老、髮蒼、昏然思睡，／回首少年，有幾人祇是／愛慕你年輕姣好的容貌，／而我，才是唯一的／你靈魂的朝聖者。
時候到了嗎？詩讖已成乎？年輕的夢總是驚醒於「煎魚的焦味及斥兒的喝聲」之中。白雲在天，我的萬幸也是不幸在於，自妳走後，便死心堅拒聲味觸聞，一味耽溺於窗簾背後的黑暗記憶之中。丘陵自出的你，走過這麼長的路途，桃花園林一路穿過，落英觸身成緣，如今夢醒歸來，回首日暮，你是否還會記得那位髮更蒼年愈老，卻堅持身殉「唯一」的朝聖者呢？
是葉慈（ Yeats ）寫的，一個「名字寫在水上」的愛爾蘭詩人。他的故鄉也是青草遍地，花木隨處，一座名叫「都柏林」的城市。那麼寫下這詩的時候，或者也是在黑夜，或者他也要聞到窗外傳來陣陣熟悉的青草、泥土味道？然而詩人也曾經是困頓的，客居倫敦時，或者他的居處是在一座湫隘的老公寓裡，那麼他寫這詩時，窗外傳來的，怕是一陣陣煎魚的焦味與婦人斥責小兒的喝聲囉？白雲在天，丘陵自出，想像總是有著無限可能的。但無論如何，到了這個時候，詩人都已是閉上眼睛，靜靜入睡了。而留下這樣的詩句，留給這世界……。
七洋的風雨送一葉小帆歸泊
但哪兒是您的「我」呀
昔日的紅衫子已淡，昔日的笑聲不再
而今日的腰刀已成鈍錯了
是的，到了夜晚，妳睡了，詩人也睡了。只留下我強忍著一身疼痛（這要命的慢跑啊！），在燈下，在孜孜埋首寫一封信，來留給妳，留給這世界……。夜漸深的時候，焦魚氣味與斥責喝聲也漸去漸遠，我閉上眼睛，彷彿看到妳，也聞到一股熟悉的青草與泥土味道──在若即若離的靈魂深處。
然後，我漸漸明白。有時，離開是為了一種種真正的愛。生命中許諾的等待，凡堅信者，朝聖的靈魂終將無悔歸來……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