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巴黎
即使在煤煙漫漫的工業革命高峰,有社會黨、共產黨勢如破竹的謀殺叛變,還有達爾文式帝國主義擴張的緊張戰爭,法國在十九世紀仍然散發傲人的光彩。在經濟上,她和英國稱霸世界。在文藝上,她更是舉世無雙,巴黎儼然是世界藝術的首都。古典,寫實,浪漫之爭,不是全部發生在法國本土嗎?而後,印象派、新印象派對傳統形式的絕地大反攻,更是一路影響到所有二十世紀美術的內容。小說若不是俄羅斯那邊出現了托爾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基那一號人物,法國的巴爾札克、福樓拜、莫泊桑還真占盡文學發展史的光彩。
在一片風起雲湧、人才濟濟的景象裡,詩壇更有位波特萊爾,梵樂希說:「波特萊爾真是光榮到極點,…… 有了他,法國的詩歌終於走出了國境。」英國詩人艾略特也說:「波特萊爾是在任何語言中,現代詩最偉大的範例。」
帝國的頹圮
在這樣光榮狂飆的聲色中,詩人波特萊爾卻整日憂鬱,終至憂愁而死。昔日貴族價值的榮譽、靈巧、無所事事,已經被共和國中產階級的務實、快速、一分耕耘、一分收穫所取代。凡爾賽宮的秩序寧靜,轉變成拉丁區的喧囂與醜惡。舊世界正在一塊一塊的崩解,波特萊爾以詩人的誠實和直觀,不可能視而不見,卻只有同流合污,跟著一塊崩解。
波特萊爾一方面著重自己服飾上的鈕扣、縐折,收集古代雕像,明白大師名畫,幻想著:
那裡,無非是整齊、美麗、
豪華、寧靜和享樂。
另一方面,他卻體驗到都市生活中的死亡、性慾、革命、毒品、疾病。隨著路易˙拿破崙大興土木的奧斯曼都市計畫,波特萊爾感嘆:
巴黎變了,我的抑鬱沒變!
新的王宮,鷹架、建材、
舊郊區的一切對我都成了寓喻,
我珍貴的回憶比岩石還重。
波特萊爾如此在憂鬱(現實、都市、性慾)和理想(古代、藝術、寧靜)間來回搏鬥,造成他那傳奇又宿命的悲劇。
詩的那一邊
波特萊爾心理充滿了藝術上的理想,企圖化腐朽為神奇,要將他所接觸到的,全部都像變魔術一樣,達到一種詩的完美性。他曾說:「你給我泥巴,然後我會把它變成金子。」後來他的散文詩-「巴黎的憂鬱」,也寫到:「永遠作一個詩人,即使在散文中。」我們知道,波特萊爾開了巴拿斯派風氣之先,巴拿斯派以嚴格的形式格律出名,簡直到用科學公式寫詩的地步。而法國的學者也多半可看出波特萊爾詩中準確完整的格律,例如惡之華的第一首詩-「給讀者」,每一句都是十二個音節組成。甚至,在他癱瘓在床,無法動筆的時候,波特萊爾也會提醒他的詩人朋友,說他雖然寫的不錯,但有一行押韻押錯了。
或許有些讀者會驚訝,在這麼充滿現代性的作品中,背後居然是如此古典的形式。其實,比其當時的詩人,波特萊爾已經夠自由了。波特萊爾對詩的形式要求,並非一板一眼的地按照書本規定的法則(雖然他還是很熟悉那些法則),而是依照他自己的心境,對象物的本性,再加上語言本身的特性,三者交織、變化而成,經過這種唯心的、煉金術般的化學作用,結果詩篇依然是流暢、通順、完美,而且似乎比巴拿斯派更加完美。他自己就說:
「自我的蒸發和集中,一切寓於其中 …… 」
「創造一種幽暗性的魔術,其中同時包藏著客體和主體,外界和藝術家自己。」
這大致上就是他著名的冥合概念,影響,或者說直接造成,其後法國象徵主義詩派。馬拉梅寫過:
過分明確的意義會抹煞
你朦朧的文學。
波特萊爾的各種馨香刺激,幻化成韓波的紅色、綠色(青春、生命);魏崙的灰色(黑白之間的變化,一種感情中細微的變化);還有馬拉梅的白色、藍色(死亡、純潔)。
超人之路
在我看來,波特萊爾對完美的要求,不像是那種遊戲般的審美情趣,而是傳達出他對永恆的渴切。他說:「唯一重要的是,那就是為自己做一個偉人和做一個聖人。」在信仰逐漸喪失的科學時代裡,波特萊爾卻說:「即時上帝不存在,宗教仍然會是神聖的。」
「旅遊」一詩,為「惡之華」中最長、也可能是最重要的一首。基本上,它訴說了人生的冒險和追尋的過程。這種追尋,首先,必須不能為其他利益,而是
但真正的旅行者純為出發
而出發,氣球般輕快的心,
他們不曾閃避命運的安排,
也不知道為什麼直說著:動身吧!
而且,還要肯定自己的價值、地位。
隨著海浪的節奏,我們動身,
我們的無限在海面的有限上。
並且有高超的夢想,
這些人的慾望具有雲的形狀,
他們像新兵夢見大砲般,夢著
浩瀚的快樂,變化多端且未知的,
人類心靈未曾懂得其名。
經過一連串的奇遇,探險 ……
如同瘋子恆在奔逐以覓求安息。
之後,卻遇上可怕的敵人-時間。
這世界單調而渺小,今日、昨日
明日,永遠讓我們瞧見自己的影子,
乏味沙漠的可怕綠洲。
最後因對死亡的幻想,得到一種解脫。
死神啊!到船長,時候到了,起碇吧!
此地令我們厭煩,死神啊,出航吧!
如果天和海都墨水般黑壓壓的,
你該了解我們的心充滿光明。
這首詩影響了韓波著名的「醉舟」,兩者都是一種旅程(「我順著無感覺的大河而下,」),路上都看過「人間奇景」,都有面臨時間與生命的挑戰(「黎明令人心碎!」),最後都有另一種超脫(「浮浴在你的頹唐,巨浪啊!」)或許,這就是詩人對永恆的細節描寫吧。尼采批評波特萊爾這類的藝術家,說他們是群神經病,但他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尼采最後在瘋人院度過餘生)。我想,波特萊爾多少是符合尼采對藝術的理想,是他「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超人的近代典範。
幻影
當我們檢視這個近代超人的境遇時,卻發現是個活生生的悲劇英雄。波特萊爾用自己的肉體、用愛、用生命,去感受、調和及反映他自己時代的精神,但是隨著科學時代的來臨,憑他一個人用上帝(他自己的)、藝術、心靈,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和資本主義的機械、勞動、金錢來奮鬥,我想,波特萊爾失敗了,他犧牲了。可是,我們卻因為他這個人,才得到一種對心靈的保證,一種對感情的信心。
在波特萊爾的時代裡,尼采和梵谷也同樣地用死亡來代表他們的抗議和決心,但是,卻也帶來了起碼幾十年,人們對藝術無上的信仰和對人生無比的熱情。就是他們三個人,開創了藝術史上另一個高潮-現代主義。但是,處在目前後現代和作者之死的雜音中,我們是否忘了波特萊爾,心靈、感覺在哪裡?是什麼樣子?還是由尼采的一句話來表達我對波特萊爾的感受吧:「這是經過什麼樣的苦難啊,才達到這樣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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