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的流球—兼記海上旅館漂浮現象
渡輪駛近白沙港時，島嶼的輪廓才慢慢浮現出來。零零落落的建築斜插在蓊鬱的丘陵上，像一群無聲的鳥獸，蹲伏在逆光的暗影裡。雜亂無章的屋宇和川流的小販身影，將港口密密挨擠成一幅五顏六色的拼貼。
二十分鐘的船程很近，近到島上的景觀和隔岸的東港、中芸沒有兩樣，一派南台灣小鎮的風情；二十分鐘的船程也很遠，遠到這裡的年輕人都必須離鄉背井，才能在教育、工作機會上同本島的同儕競爭，求得一個短暫的溫飽。留下的老弱婦孺，只能將其資源悉數奉出，狡獪地在觀光客身上榨取一絲絲的金錢，以稍稍慰解她們失根的焦慮。於是出租機車、魷魚乾、海底船和拖曳傘，吆喝的叫賣聲形成這島上最奇異的風景。
車行進入環島公路，蕭寂的景象恰和熱鬧的港的形成強烈的對比。沿途，除了偶有幾群呼嘯而過遊客，揚起一陣短暫的喧譁外，餘下的，盡只是虎虎的風吼和嘈嘈的海浪聲。幾個老人坐在門口，獨飲一瓶糙酒，或者無聊地逗弄幾個家裡的小孩；三、五個婦女圍在鐵皮遮棚下，嘻笑怒罵地閒聊著，彷彿那是她們補魚網之餘僅有的消遣了。烏鬼洞外，一個外籍新娘正用生硬的國語招攬幾位觀光客，廳堂裡，她精神異常的丈夫虎視眈眈地監視著。遠遠的海岸線上，林園工業區的火光若隱若現，此時此刻，台灣彷彿很近，又彷彿異常地遙遠。
這個曾經擁有二萬人口的漁業島嶼，居民仍然保存著傳統漁民的儉樸生活。昔日因討海風險頗大，島民們普遍有早婚及重男輕女的觀念。島上廟宇林立，不外乎祈求一家大小出海平安，漁獲豐收等等平凡而卑微的想望；然而，隨著社會型態丕變，工商觀念伴隨著觀光業及傳播媒體的大肆報導，大舉侵入島民的心中，於是年輕男女一個個扱著行李奔赴台灣謀生；留下者，在寥寥無幾的選擇裡，只能被迫花錢買一個外籍新娘，作為傳宗接代的工具。她們經常頭戴包巾，身著碎花衫，鎮日穿梭在街頭巷尾，賣芋冰、飾品和魚貨。獨特的鄉音和深邃的輪廓，成為觀光客眼中另一項窺奇的景致。
越往南行，人煙越加稀少；只剩下幾座海防碉堡，還盤據在礁岩上虎視眈眈。海岸線外，一艘廢船擱淺在珊瑚屍礁上，風吹日晒後，露出了腐木的原色；一堆荒塚在迎風擺曳的芒草堆裡若隱若現；背後黑煙裊裊，染褐了一小片迷濛的天空。遠眺巴士海峽，海上茫茫霧靄。只見海鳥在風中翱翔，漁船在海上漂浮遠颺；迴湧的浪花不斷拍擊近岸的礁石，一輪落日化成了金湯銅漿，緩緩跌落血染般的海平面下。
島嶼的東方，距大寮港不到一公里的海面上，靜靜地泊靠著八、九艘海上旅館。我們的小艇靠近時，許多人立刻機警地站了起來。黑壓壓的人頭欑聚在船艙的陰影下，驚慌的眼神看著我們，宛如一群海上難民。五顏六色的換洗衣物晾在甲板上，旗招似地鼓盪著；不遠的船舷邊有人在屙屎，兩團光溜溜的屁股曝在陽光下，和他身旁斑駁的浮筒一樣反射著耀眼的白。
清一色是面目黎黑的男子，沒有個別的稱謂，「大陸仔」是他們集體的名。
船隻原本是用來捕魚的，年久失修後，被船東買來當成外籍漁工的暫居處。早年遺留在牆板縫間的魚腥味已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上百人經年累月翻滾過的氣習。四處是油汙、積水、煙蒂和腐爛的食糜。午飯時刻，幾個便當寂寞地散置一地，一條鹹魚、幾瓣青瓜，零星肉末點綴在只扒了幾口的白飯上，像是被誰遺忘了的祭品。
窄仄的船艙內，數十個漁工擠在那裡，精赤著上身，抽煙、打撲克、開黃腔或是無聊地翻閱著清涼女體的畫報。一個漁工抓住半張破爛的簡體字報紙，就著微光，興沖沖地讀著。更深的艙房內，幾片破木板隔開引擎室與睡覺的空間。一副睡袋裡露出二張困倦的臉，陌楞楞的眼神瞅著我，彷彿是我們打擾了他難得的清眠。一座故障的廁所緊緊地縮在角落裡，漫出濃濃的糞臭。顛晃加上窒悶難捱的熱氣，讓人暈眩欲嘔。
船尾的平台內，一首詩靜靜地貼在牆上，淺顯的文字，滿溢著思鄉的愁緒；幾幅小琉球和大陸相對位置的塗鴉，一名流淚的男子佇立其旁，上書「海上妓女」四個大字，道盡了他們討賺的滄桑。多少數字可以承擔這樣的忍耐︰每月二千台幣的工資？一張泛黃的兒女照片？還是幾萬里的討海長征後一個足以容身休息的地方？駕駛台上，一尊媽祖神像靜靜地坐在那裡，慈藹的面容端視著遠方迷濛的大海，彷彿就是他們唯一的託付了。
離開「春財號」時，我回頭眺望那漸漸遠去的船影。海上旅館一燈如豆，那破敗的船身傾斜成四十五度，懸在海面上浮浮沈沈，宛如一座孤島。那種與島嶼之間遙遙相望，若即若離的情狀，竟也有如小琉球和台灣本島之間命運的關連。
港口空蕩了，船隻荒蕪了；島嶼熱絡的觀光業也許只是虛浮的表象。在白天的慾望爭逐之後，島嶼真正要面對的，也許是嚴重的漁業勞動人力流失和人口老化的問題吧。年輕人在台灣落地生根；中壯輩的男人出海去了，他們在幾千里外的遠洋基地殷殷眺望日思夜想的島鄉；而留下來的孩子，則依偎在祖父母的懷抱裡，成為人們所說的「隔代教育」與「假性失親」現象下的犧牲品。或許，不該忘記的，還有那些來自大陸、東南亞各地，懷抱黃金夢想的異國男女。他們將自己的青春和血汗，寄託在如此卑微的島嶼；不料卻隨著島嶼載沈載浮，飄飄搖搖若一紙斷線的風箏。原來，荒涼與冷寂的，並不是小琉球外在的面貌；毋寧更接近那些島民心理的寫照。
離開島嶼時，我轉頭回望海面。小琉球的島形被固鎖在遠方雲霧濛濛的水域裡。那隱隱約約的輪廓，正隨潮浪的律動起伏晃蕩著，遠遠望去，果真便如傳說所描繪的，一顆漂浮在海上的流球。
(流離島影系列發表於 2000年 新觀念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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