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若不是出於要在事後捉狹、調侃你的想法，我不會堅持要陪你到醫院看報告，進入診間之前，我都還抱著「早跟你說過沒事，你是自己嚇唬自己的」輕慢態度來看待這事件。
在診間的那一個鐘頭，是近年來難得的驚嚇
（原以為世上已鮮有事能讓我感到驚嚇）。
在醫生宣告的那刻，我終於體會到何謂天旋地轉，頓時失去時空感，彷彿置身偌大的鑄鐘裡，鐘外一陣棍棒猛擊，我看著你，看著醫生，聽著醫生字字清晰的解釋，卻抽離了當下。時間是有些靜止的，彷彿一場清明的夢境，我知道自己在作夢，一定是的。那，夢中的你何以流淚？延遲的淚水沿著臉頰滴下，原來我也哭了。
那一小時裡，我們先是默默垂了幾滴淚，又歇斯底里地笑，笑與哭同樣是種抒解，若不這麼反覆著我們的情緒，這消息會在體內不斷膨脹，直至壓迫到呼吸與心跳。
旁觀如我都已如是，我不能想像為何你還能這麼堅強地聽完這一切。
除了乍聞的幾分鐘內，眼淚不爭氣地流淌外，其餘的時間裡，我們是以平和與理智的態度去聽取醫生的建議，我們談論疾病，彷彿在討論一個不相干的物品，彷彿是一架等待調音的鋼琴、一件胡亂報時的鐘、或一個不小心碾過鋼釘的輪胎，我們將如何修復、如何整治，使之恢復功能，使之得以繼續發揮作用。
而後你又能笑了，我跟在一旁插科打諢，彷彿我們今天來醫院討論的，是一個令人發笑的痔瘡，雖然亟欲整治，卻又害羞矜持了起來。
這跟一般預設的哭哭啼啼、喧鬧否認、怨天尤人、宿命因果是多大的差異。
如今回想，我仍感到不可思議，原來在我身邊這麼多日子的你，是這麼一個了不起的奇葩，這樣的姿態，我只在書裡讀過，只看過已故者留下的美化的文句。
而你竟然真實地演出，以你人生的劇碼。
我雖以「我們」作為主詞，但這一切，我都只能袖手旁觀，我不能感覺你的痛，我無法理解你所謂的「抽」，在我有限的生命經驗裡，我無法經驗你目前所承受的一切。這僅停留在我智識的想像裡，我讀他人的文字，自以為能理解那種痛，我藉由戲劇、影像的傳遞，自以為疾病便是這個樣子。
好長一段時間裡，以為自己已失去愛的能力。對周邊的人事物，漠不關心，只是這麼旁觀著。對這世界，我是有些麻木的。
在你告訴我，皮下觸到的那個小小的腫塊時，我仍是以這麼漫不經心的態度輕忽的回應。
然而，你的病，讓我重回自己的體內。
我漸漸感到你的痛，感受到你的堅毅，感染了你的活力。
以前，有人對我說過心疼，我本以為這只是一種情緒性用語，一種修辭上的展現，與心無關，與身體也無關。住院期間，我不忍見你傷口，因為我感覺到你的疼，換藥時，那傷口雖已密合，但這麼大一道開口，卻也讓我心疼。
原來這就是心疼，那是種見不著的痛，沒有傷口依然會疼的感受，在心底，默默地抽。
你方才訴說，已施打完第二藥劑，綿綿地說著第一藥劑流入你體內時的虛軟無力時，就這麼簡單兩句話，卻讓我血液為之一冰，這毒，似也流到我的身體。
我知道，不能把你當病人，你不要人家同情，我也知道，你有多堅強、多堅毅，可以承受這一切。
好吧，我必得承認，你病得很有個性，很有風格。
如 Nroyard所言，你是一幅生動、多彩、對比鮮明的畫，把你的個性噴灑出去。
你的確很漂亮，原諒我初次交談的那夜，對身為天秤座的你有些遲疑。
你把人生，過得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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