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1917/7/24~2006/6/7)63歲自美返台任教中大中文系,以為此生安定在大學校園,誰想在三年後又倉促隨夫赴美,輾轉奔忙間完成《水是故鄉甜》(1984/5/10)。
22年後的《水是故鄉甜(新版)》(2006/6/1),以純淨的姿形,向人間告別。
疫情前的《水是故鄉甜(增訂新版)》(2018/5/1) ,在荒寒裡點起溫暖。
成書40年後的《水是故鄉甜(40週年增訂新版)》(2023/11/1),在萬般迅急蛻變的現代,仍然是最雋永的真醇陪伴。 琦君的文字真醇,帶著點單純美好的「藥性」。她的每一本書,寧靜,嫻雅,拆解詩詞融入淺白敘事,隨著越來越快的煩囂轉速,「適應症」越來越多元,有益於在忙碌時放慢速率;在晦暗時提供微光;在混亂時看淡脫序;在抑鬱時,注入一點點世事了然的淺笑。
1.從「月是故鄉明」到「水是故鄉甜」
漂泊在安史離亂的杜甫,藉〈月夜憶舍弟〉的「露從今夜白」,傳遞身如飄蓬的無可奈何;以「月是故鄉明」的自我安頓,寄寓說不盡的牽掛。琦君的《水是故鄉甜》,在紛繁的現代時空,把遙不可及的「月」,拉到近在身邊的「水」,復活她一直眷戀、喜歡,始終不凋不朽的世界,從視覺的「無瑕白」,轉到味覺的「層次甜」,再迴旋出聽覺的「生命主旋律」,那是母親的叮嚀:「是哪裡生長的人,就該喝那裡的水。要知道,水是故鄉的甜唷!孩子們多喝點家鄉的水,底子厚了,以後出門在外,才會承受得住異鄉的水土。」
這淡淡的水,澆灌著母親的繡花、拧線、紅豆糕、草鞋、花球,混雜著一點點悲傷,一些些屬於舊時代的顏色和聲響,還有許許多多「豈能盡如人意」的溫柔悵惘,穿透節慶、時空,在海的另一端復生。盤附在冰箱、洗衣機和電鍋都故障的困境裡,以「今之古人」的襟懷和技能〈再做「閒妻〉;從窘促的陽台看出天地無垠的〈垂柳斜陽〉;過節不做糕,〈一餅度中秋〉;看通俗電視劇找到〈愛的啟示〉;注入〈一點童心〉,茁長成愛的大樹;人人「慣遲作答愛書來」,她一個人「情文並茂」,收到先生回信指示:「以後來信務要簡短,我事忙又累,無時間看。」不得不〈報上見〉,是纏綿的綑綁,更是無可奈何的鬆綁。
也許,這就是成長吧!小時候的琦君看母親瞇著眼為爸爸和二姨作繡花拖鞋,也曾任性地「奪鞋洩恨」,只是,母親嘆了口氣說:「你不懂,我只繡一雙,你爸爸就會把它給了她穿,自己反而不穿。倒不如索性一口氣繡兩雙,讓他們去成雙作對吧。」
她不能改變別人,只能付出更多自己的愛。中學時為母親講解「換雨移花濃淡改,關心芳草淺深難」,在母親的恍惚中,聽見刻骨的寂寞,因為不忍,學會宕開悲傷,用極淡的筆觸,勾起青春透明的記憶薄紗,和母親重溫少女時的輕鬆小調:「阿姐埠頭洗腳紗,腳紗漂起水花花……」
那漂起的水花裡,藏著酸,藏著甜,藏著更多溫暖的追念、無悔的付出和不得不寬闊的接納。好不容易在1980年自美返台任教於中大中文系、又在三年後倉促隨夫赴美,輾轉奔忙,全書盤旋在歐、亞、美間的國際化地景,只能藉「在地」的當下珍惜安定混亂,因為淡,餘味更濃,成為最現代化的「情緒穩定劑」。
2.淡筆吐露刻骨寂寞,深情斂藏溫暖人生
隨著《水是故鄉甜》的淡筆勾勒,我們品嘗出刻骨的寂寞;也在一次又一次日常瑣碎裡,領略生活的溫度。她為身邊所有的人付出所有,一如母親;但也同樣堅守在原地,看所有她愛的人、愛她的人,各自追逐著夢想,慢慢離開她身邊。大學畢業後,她帶著送給〈母親的金手錶〉,幾經難阻回到家裏,才發現隱瞞病情不讓她影響學業的母親,已然離世;很多年很多年以後的母親節,等不到身處國外的兒子祝福,她為自己買一枚透明紅寶石戒指,咀嚼稚兒早已遺忘的情話:「媽媽,妳不要老,等我長大,我們一起老」,最後只剩下她和移居天堂的母親一起「母親節快樂」。
母輩的寂寞,成為她的寂寞;母心似天空的寬闊,鍛鑄出琦君「好好活著」的信念和實踐。有一年回台,她看著我的軟鞋歡喜不已地問:「這鞋很舒服吧?」帶她到阿瘦皮鞋店,看她一口氣買了近十雙鞋款不同、尺寸不一的鞋子,還沒想到該送給誰呢!只像個孩子、又像母親般兀自開心:「有誰來看我,喜歡又穿得下,就帶走吧!」
想起她收藏在〈鞋不如故〉裡的母親、爺爺、阿榮伯和不夠寬裕的童年。她買過兩隻都朝右的瑕疵鞋,越走越彎,越走越痛;成年後,只要左右分明,就可以走下去。好像她這一生的履痕,都換成「就帶走吧!」的認份隨緣。疼痛走到最後,再生出「看淡浮沉」的韌性;進而烘焙出一種「珍惜瞬間」的歡喜。她那揮霍不盡的深情,託生在對家人的想念、對師友的回顧,以及在小生物的憨萌和悲哀裡,鼠的倉皇、狗的寂寞、貓的負欠和豬的疼惜,跳竄著對成長中無數縱容陪伴的感謝和想念,以及更多「愛都來不及」的惆悵。
「月是故鄉明」的蒼茫,轉為「水是故鄉甜」的成全和幽默。流離途中的〈提防扒手〉,所有的內心戲轉為喜劇;隨著歲華遠逝,生理退化,〈一望無「牙」〉的感觸,成為時空流動中的共同生命史;身邊的親友一起老病,〈藥不離身〉的常民醫學,變成生活趣味;在楓葉美景中打麻將,看見好友〈有「韻」〉;在胃穿孔的生死邊陲,感受陌生人的〈佛老心〉;異鄉友朋的生活面向,成為多面璀璨的浮世繪;文友新書的點評分享,匯進生命河道。所有舊的、新的記憶小碎片,翻浪掀濤,在她腦海中盤旋著彈珠汽水瓶短短的脖子,最後都化成輕嘆:「時代進步了,哪還找得到彈珠汽水的影兒呢?」
她不知道,現代的彈珠汽水,復刻在每一個復古柑仔店。就像她也不知道,《水是故鄉甜》出版四十年後,我們依舊復刻著她的寂寞和付出,在永不消失的記憶裡萃取「心藥」,重新相信愛,學習擁抱溫暖,淨心濾塵,找到共同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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