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歲華愚人
2015年春的第一個學期,踏進畫室,只覺得正在進行一件「應該做的事」。回想起創作坊廠長看我為了講解詩詞和三國背景,隨手在白板上畫出黃河、長江,每一次都變形,讓她「痛苦不堪」,總盯著我去上素描課,把比例抓準一點。我怕無止盡的幾何練習,遲遲未能成行,直到為了「督促」麗雲畫Q版諸葛,「犧牲小我」,開始「陪公主畫畫」。
帶著莊嚴肅穆的心情,準備接受長期的「忍受無聊」訓練,畫滿一整張畫紙的線條堆疊,剛好用訓練自己「放空」,沒想到,透過一盒素描鉛筆看世界,成為一種新鮮的觀點。2015年秋,從一朵白荷開啟了漫漫悠悠的花旅程,感受一種呼喚,慢慢靠近「想要做的事」。
蜷居兩個月後,2016年春回到畫室,少了點第二個學期初的忐忑,多出一些紀錄生活的「渴望」,計畫用漫天花雨,妝點從春節時開始沉迷的《11處特工皇妃》諸葛玥。
漫畫是超脫現實的絕對美形;粉彩抹出撥動心弦的迷離美感;素描在真實與虛構之間,襯出美的想像。當諸葛玥從「精緻的夢中情人」變成姪女兒口中「變形的自畫像」後,自尊心大受打擊,真覺得畫人物素描,很像修行,隨著「好美」、「好醜」、「一點都不像」、「怎麼這麼像啊!」……,這一聲一句的點評,用來訓練自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能力,好不容易剛從「樹很難畫」沉疾中掙脫出來的恐懼感,重新跌入「人很難畫」的魔咒。
春分前,在太陽正要跨過赤道時,想起李清照的〈玉樓春〉:「不知醞藉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找了張裝滿記憶的「半畝園」前美人樹的花開盛景。
在第二堂課上課前,不斷為自己信心喊話,沒想到,畫出來的背景線條非常單薄,把繁華豐美都抹乾了,心情越加沮喪。
許老師很善於解決學生問題,一直推薦我使用「鉛條」,可以加快速度、改變線條,讓畫面更加豐實飽滿。連續都是陰雨天,一直持疑地宅在家裡,沒有買到鉛條,決定再接再厲,腦海裡浮起「半畝園」生活三年半的清閒自在,桌面上小小一瓶單支玫瑰,成為心裡暖暖的溫度。
找了張圍牆邊的玫瑰,一點一抹,用耐心的細線和橡擦,在光影中襯出斑駁的牆面,慢慢找回畫畫的熱情,還以〈歲華愚人〉做了場短短的文青圖文小特展:
如果青春一夢,只不過是愚人節的一場玩笑
鮮豔的玫瑰,終究鏡花水月
斑駁的牆面,美得這樣寧靜而雋永……
其實我就是最典型的「歲華愚人」,常常得針對「生病的心情」,準備好好「治病」。既然「人很難畫」,我又專攻花,那就循著瀟湘冬兒的精心描摹:「一旁的碧樹上纏繞著淡淡的紫藤,香風細細,幽幽而來,像是一汪浮雲。」,準備畫莫內的紫藤花吧!
2. 印象繁華
印象派的光影點染,沒有鉛條,畫得不漂亮,鉛條的採購計畫,卻又拖拖拉拉,因為天氣始終未能成行。許老師只好借我寶貝的鉛條,哇,真是相見很晚!忽然這樣深刻感受,神奇寶貝升級,原來是這種感覺,輕鬆,愉悅,宛如化身超人。
碧樹幽豔,風吹著細細的葉子,好像看見諸葛玥,總是穿一襲紫衣,在紫藤花樹下,迷煙微微。看見他守護靜美的簡單生活,他在繁華腐朽的文化中心,向迷途的世家權謀挑戰,直到在卑微的青海邊陲,遇見真純,深切理解不公平的遊戲規則,終點總是通往憂離懼怖,握有決定權的人,如果不能在這個世界上留下更多希望、活水和機會,無論圍牆築得多高,當世界崩裂,誰都不能獨自潔白,一時,我竟分不清我是太喜歡這幅畫、還是喜歡諸葛玥?
開始沉迷在名畫檔案裡,存了一張又一張印象派圖檔,像調皮的孩子闖盡奢華的糖果樂園,隨興塗塗抹抹,就是一張印象派素描摹擬,這張、那張,每一張都想試看看。麗雲比我更有行動力,很快送了我神物「鉛條」,用來畫米勒的〈報春花〉,剛剛好。
喜歡在24節氣的變動中,和孩子們分享仿如「和地球一起呼吸」的大自然親密感。在節氣的說明和想像之後,習慣讓孩子們一次又一次、一個又一個,分享「大自然領略」,撐傘走在雨中,伸出手,水滴在掌心裡形成一個小小的湖,很真實;睡到很晚,太陽穿透雲層照進窗戶,很熱,皮膚癢癢的,就醒了來。再深入想一想,太陽穿透雲層,不是陰天,就是好天氣的清晨,空氣裡還帶著微涼,不熱,也不會在皮膚裡形成騷動,這樣的發表,充滿「文學假想的當然」、而不是「生活真實的必然」。
喜歡讓孩子們在生活真實中,感受我們和環境的緊密糾纏。生老病死,成住壞空,彷彿地球也只是個需要照顧的孩子而已。穀雨時,期勉我的孩子們:「穀雨始,萬物生,命理相信,4/19~21之間生日的人,非富即貴。」自雨水後,土膏脈動。總是叮嚀孩子,富貴不是把財富藏在倉庫裡,而是因為自己的存在,讓更多的人幸福!
喜歡出生在穀雨期間的朋友;喜歡在這段時間想像著,我們活著,是為了讓世界變幸福。在穀雨這個春天最後一個節氣,古人捨不得春光消逝,吃香椿,祈祝留住春天,我歡愉地描摹著報春花,留下春天的影子。 3. 凝視流光一瞬
周三早上,挑素描照片,是一段漫長而又遺忘效率和現實的「淨心儀式」。
這兩年,告別在「JPG」世代從不拍照的隱逸自在,開始為了素描揹起相機。和家人爬山時最有趣,漫漫古道,不斷傳來:「四姑,這裡有花。」的殷勤呼喚。
小旅行的花花世界,透過照片和素描的對照,成為一種獨特的日記書寫。清明連休,在北投文物館「怡然居」用餐, 觀音台平展開來的原木露臺,妝點出花繁色豔,遠看叢叢,極像杜鵑,近看,花形又不像,問了劉還月,原來是艷牡丹。第一次,獲得許老師難得的誇獎:「這張畫,是重大突破,花很難畫,你的畫,開始有自己的味道了。」
像用心的廚師在熟成食材,踏進畫室後,不知不覺,從「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機械式線條,慢慢學會凝視流光一瞬,把每一個心念流動,拆解成小小的SOP,成為「相看兩不厭」的私密時光:
1.行腳途中,和「偶然的心動」相遇,拿出相機,透過鏡頭看見一張畫紙,想像著如何在按下快門一瞬,鋪排出一張畫稿。
2.打開I-Pad編輯照片,把彩色轉為黑白,在自己習慣的工具和技巧中,模擬、想像著畫的可能。
3.在「公平光照」的照片擬真中,尋找屬於「唯一聚焦」的光點。素描和照片最大的差異計在於,照片是偶然,素描是必然,存在著唯一的主角,就是我們的創意和巧思。
4.踏進畫室,先用「神物」鉛條,為整張畫打底,彷彿一張抽象畫,哪裡重、那裡輕,一層一層塗抹,直到墨色豐足,再用衛生紙輕輕抹勻,很快,底稿就打好了。這時,我就會陷入一種「無從下手,憂愁莫名」的愁苦,一如狄更斯在《雙城記》理的開頭:「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也是愚蠢的時代。這是篤信的時代,也是疑慮的時代;這是光明的季節,也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的春天,也是絕望的冬天;我們什麼都有,也什麼都沒有。我們全都會上天堂,也全都會下地獄。」 5.一張畫會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就看這個瞬間,如何找出突破點。一旦決定切入點,開始勾勒近景,加強深色的葉,淺色的「花主題」自然突浮出來。每一張畫,只能有一個重點,習慣挑選輕輕偎靠的兩朵花,相互印襯,彷彿有光,在一個小小的宇宙靜靜迴旋。
6.很多人畫素描,務必要畫得「像」,我總是認真「求其不像」。中景用軟橡皮擦輕抹出模糊的花;遠景用一般橡皮擦擦出亮色後,再慢慢塗上灰線,使得真假的界線都模糊了。
7. 最後,也是我最需要努力學習的就是,收尾的「立體感」。現在還得出動老師,在陰影斜線中,創造出讓人驚嘆的「餘韻」,值得堅此百忍、繼續努力!
4. 日靜花香
準備了一大堆名畫檔案後,廠長竟然向我「訂貨」〈莫內的亞嘉杜花園〉。我認真端詳許久,終於搖頭:「太難了!等明年更厲害時再畫給你。」
廠長「督軍甚嚴」,我們不太能夠在她面前「找藉口」,立夏後,我就靜靜在畫室琢磨。趁打底時特別拍了張照片介紹「神物」鉛條;並且在完成粗胚後先影印當「小物攝影」的背景。
這是我第一次用了兩堂課畫一幅畫,整整兩個小時精心微修,雲光游移,樹影搖涼,刻意凸顯出一方水塘,萍花飄流,屋外花豔人靜,彷彿這樣就夠了,屋子裡的我們,無論做著甚麼,應該都纏繞著淡淡的金陽花香……
「Art to go」藝術禮品曾經為這幅畫的晶透紙鎮做過極為雅致的文案介紹:「莫內曾帶著第一任妻子卡蜜兒和兒子讓,住在亞嘉杜一段時間。期間莫內喜歡畫鮮花和花園,並練習把人物放進風景畫中,卡蜜兒和讓常常是他的模特兒,這也是莫肉「系列畫」的開端,他開始研究兩幅相同的景色,用不同的時間來表現。悠閒漫步在燦爛午後,陽光從白雲縫細探出光芒,照耀著亞嘉杜花園,色彩斑斕的花兒點綴在綠葉叢中,遠方小屋躦出半邊臉兀立天際,隨著園中小徑指引,欣賞沿途的繽紛美麗,恣意朝小屋方向前進。」
每年母親節,有一些大孩子們會回創作坊,有一兩個蛋糕、餅乾,一些些可愛的小禮物,有時,遙遠的英倫小特派還會在我一邊斥責「物價太貴,不要換花錢」的罵聲中,一邊寄回一些可愛的生活小雜貨,仿如生活中一路綻放的繽紛美麗。
我習慣活在文字裡,像咀嚼著「還魂草」,前世今生交錯的千百種滋味,總是讓我著迷。夜裡12點以前,看小淳的一篇短文,是我極大的喜悅。讀著「人一天一天大了,過往的回憶一天一天在沉澱著,而敬愛的心呢卻隨著時間的流動,愈漸愈深」,忽然有一種「彼得潘也會長大」的惆悵。
我們都想著為所愛的人打造一個「夢幻島」,以為只要「有我在的地方,孩子就可以永生永世不必經風受苦」,只可惜,夢幻島的真相是「Neverland」,永遠不可能降落,沒有自己糾纏進去的疼痛試煉,哪裡找得到自由抽長的土壤?也許,我們都得在遍歷傷痛浮沉後,才能領略,此時此地,就是我們的「夢幻島」。
這就是為什麼,長大以後我們的心願會越來越小。
這時,我會深深想起〈莫內的亞嘉杜花園〉。希望我可以留給孩子們的禮物是,一輩子可以恣意朝著小小的喜悅、小小的可能前進,讓他們知道,無論世俗標準如何,我們必須自己記得,沿途的繽紛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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