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張作驥其電影:
創作是一種過程的享受，什麼樣的結果，其實已經是不重要了
－張作驥 1999.12.31
張作驥的電影是一種可以靜靜的欣賞、慢慢的感動的電影。法國導演奇士勞斯基在自傳裡說：「對我來說，藝術所蘊藏豐富的內涵，在於當我讀、看、或是聽它的時候，能夠突然強烈而清晰地感受到，某人把我曾有過的經歷或想法明確地表達出來。雖然那些經歷和想法是一樣的，但作者卻能夠運用我所想像不出來的、更好的文句、影像安排和聲音組合，給我一種美及喜悅的感覺。」
張作驥的電影就是給我這樣的感動。社會底層的人們在弱肉強食與冷酷的社會下，人們還是保有不認輸的人性基本尊嚴。當外界喧擾不安時，張作驥電影裡面的人物卻能擺脫這紛擾，與家人及朋友共同建築自己的夢想。紀錄片式的風格，與非職業演員的演出，其實更加的強化電影的真實性與合理性。張作驥的電影都很簡單，沒有高科技合成的炫麗場景、沒有令人血脈賁張的打鬥畫面、沒有大時代的兒女情懷、沒有超強的卡斯、更沒有可歌可泣的民族英雄。鏡頭簡單、人物簡單、故事簡單，傳達的卻是最單純素樸的情感。因為單純，所以感動。而張作驥的電影都在最後面給人一種希望，對週遭、對人世間的無奈之後，張作驥給人的不是無盡的沮喪或是悲壯的憤慨，而是給人一種寧靜的希望。這樣的希望氛維，可以渲染給所有觀眾。
1. 《忠仔》:
家人在張作驥的電影中一直是個很重要的課題，家中每一個人對家中其他成員都有怨言，可是都還是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忠仔>講的是一位叫阿忠的少年，父母分居，有一個智商不足的弟弟和一個被父親強暴的姐姐離家和混黑道的男友同居。阿忠和母親、弟弟、外公住在鄉下的老舊的房子，他高中畢業，不想讀大學，母親為了向神祈求平安、送阿忠去學八家將。但八家將的圈子更是充斥了黑道勢力，一堆扯不完的暴力爭鬥，於是阿忠面對他的世界的態度是充滿憤怒的，什麼都看不慣，但又不能做什麼。對人講話總是大小聲，不爽就滿口粗話。這樣的生活當然對我來說是很遙遠的，但這卻不是什麼陌生的異國。當我看到阿忠和他母親在爭吵要不要上大學，阿忠說:大學生的腦袋都是裝屎(台語)時，不禁莞爾。唸書唸到碩士到底是不是了不起，大學生腦袋是不是裝屎，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是阿忠，說不定哪天我也可能說出一樣的話。因為似乎我可以理解阿忠對環境的憤怒。 這種似乎是理所當然地對台灣文化、社會、政治的自卑、不滿與不信任感其實是大家都不陌生的，<忠仔>某種程度描寫了這樣的氣氛。包括了不斷暴力滋事的黑道，枉顧人命的警察，造成市鄉建設不平衡的政府以及傷害阿忠母親、姐姐的父權意識。但對所有人來說，這就是生命。阿忠的母親只能辛辛苦苦地工作，撫養子女長大。只能向分居的丈夫討生活費，只能祈求神明保佑，安慰女兒把以前痛苦的事忘掉。她不能理解阿忠的憤怒，只希望他乖乖的不要惹事，當阿忠背著姐姐男友的屍體從山上跑下來後，滿腔的怨恨氣憤，卻要面對父親不斷地責罵，和母親叫他罰跪在靈堂前面。在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間，存在著一種不諒解。但這種不理解，也是生命的一部份，更是互相不能理解、不能溝通的一個死結。阿忠對父親憤怒的咆哮，對母親的忍讓，無論如何，他也只能活在這切不斷的血脈關連中。
在將近結尾時，阿忠看著阿公在海邊回憶著他的一生，走過人生一遭，也許只剩下美好的記憶，也許在阿忠心裏無論什麼事，都能夠有些許的平復了吧。一切塵埃落定，阿忠離開了八家將，憤怒似乎不再高漲，生活還是要過下去。阿忠說 :做神不成，替神抬抬轎，也是不錯的啊。
2. 《黑暗之光》:
在黑暗之中，「光」是什麼?當我們張開眼睛想這個問題時，是永遠無法得到答案!唯有閉上眼睛，細細品味這齣劇時，答案方能湧現。在黑暗中，「光」是什麼?光是「希望」!「希望」讓我們遠離悲傷，「希望」讓我們能更堅強活下去，「希望」讓我們能把失去親人的傷痛治癒。
<黑暗之光>的故事發生在基隆漁港，關於一位少女康宜的暑假。她也是住在老舊的房子，和一大家子在一起，她也同樣有個智障的弟弟(當然是同個演員)。而她的困境是，她的父母都是失明人士，一群盲人聚在一起開盲人按摩院。她遇到了一位從士校退學跑來基隆投靠黑道的年輕人阿平，他們談了一場小小的戀愛，但隨著暑假結束，阿平在暴力紛爭裏被刺死了，康宜的父親也病逝。這不是一部帶批判意識的電影，我覺得更多的，是關於生活本身，關於人是如何地去活著。從片名開始，到劇中盲人的設定，很容易讓人聯想這是意圖關懷殘障人士的片子。可我覺得不是，至少這些意圖只出現在設定裏面。我覺得導演在這些眼睛看不見的盲人身上，是想要用另一種方式突顯出生活的味道。像一群盲人聚在一起吃飯，或是手拉手一起去吃麵，或是康宜帶父親去台北重遊故地。這些戲更深刻地表現出在日常生活中實實在在活下去的力量，但其實也突顯出少女康宜和其家人在生活上建立緊密的關係，就在一些小小的細節上，康宜的生活其實並不特別，就像是平常愛作夢的少女一般，她和家人的關係，尤其是她和她弟弟阿基的關係，在一場場玩鬧、收衣服、倒垃圾、擺碗筷中，真的可以感受到姐弟之間的情感。尤其記得那午後的雷雨，康宜追著阿基在走廊上笑鬧著，那幅畫面真是動人。
張作驥藉著這個盲人家庭訴說著他要說的故事，所謂的黑暗在哪、光明又在哪？放下盲人家庭的情境來看，這不就是一般人年少的青春故事嗎？康宜和阿平的戀愛，是一段甜蜜的短暫回憶，來不及有什麼誓言或承諾，也沒有什麼對人生美好未來的期待。結束時也只有淡淡的哀愁和悲傷。在結尾時，經歷了人生的無常、親人和愛人的離去，康宜卻在此時聽到了窗外的煙火聲，她穿過黑暗的長廊，回到她的房間，望著黑漆漆的窗外，夜空中閃爍著燦爛的煙火。她開心的笑了 。張作驥在此打破了電影中的真實和虛幻的分野，等待在黑暗另一端的，是死去的父親和阿平，他們都回來了。一家人又像以往一樣聚在一起吃飯。是真實？還是做夢呢？不管如何解釋，我只知道這就是電影，電影不就是在黑暗中投射在銀幕的光線嗎？在這光線之中，觀眾陪伴著康宜渡過了她的暑假，她人生中難以忘懷的一段回憶。看到了生活，看到了童年，看到了成長的迷惑，看到了親人之間的感情。看到了人生活在天地之間的浮光掠影。是真是幻？也許人生有如黃粱一夢，有如看一場電影。而康宜她看到的……，也許是她心中的那道曙光！
張作驥的電影好像就發生在自己的生活中，像推開窗戶就看得到的自然。他用紀錄片的方試去拍，但用戲劇的方式去剪、去配音，而拍寫實電影是有危險性，因為一接近生活就顯的緩慢，因此有許多東西不是那麼絕對，很難做到....一種準確，他嘗試為苦難找到一種方式去解決，拍中下階層，並將自己置身在其中，他找流氓演刑警，找盲胞演自己的生活，對這所有的一切導演自有認定：眼見為真實，表演是寫實，電影架構在寫實下。對細節有所要求緣自於對人的興趣，演技的舒服與自也是絕對的必要。最終則希望影片能自己說話。張作驥認為：台灣底層的人們是愈底層愈有生命力，他希望從影片中傳達出讓人感動的情感。
3. 《美麗時光》:
看完張作驥的<美麗時光>，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人生或許不如意，過程中時有低潮，結局也不盡如人意。但是只要認真走過，就像電影的結局一樣，總會有一種乍見光明的感覺。 <美麗時光>延續著張作驥過去魔幻寫實的風格，故事敘述范植偉與高盟傑兩位表兄弟，從眷村到大都市中討生活，但現實的殘酷卻將他們的人生吞噬，加入黑道幫派的兩人，最後還是逃不過被追殺的厄運。乍聽之下，可能會覺得這劇情實在與片名相差太遠，其實，在這悲情基調的氛圍中，導演張作驥卻加入了不少苦中作樂的橋段，讓人看了反而莞爾一笑。
小偉的雙生姊姊小敏癌症已經到了末期，在癌細胞發作後，她毅然決然地和男友阿哲分手，回到自己原本想要逃離的家。頭髮稀疏的小敏常常看著客廳裡五彩繽紛的熱帶魚缸發呆，緬懷她逝去的愛情，等待人生的盡頭。有時候，小偉會替姊姊推輪椅，陪她在大排水溝上散步。有時候，表弟阿傑會變魔術給小敏看；有一次，他們家的院子居然給變出了獨角獸！小敏說，如果有來生，她還是希望當這個家的孩子。
姊姊的生命之火越來越微弱，阿傑和小偉的冒險之路也遇到了困難。有一天，阿傑不小心開槍轟了某個大哥的腦袋，兩個人逃到了姊姊前男友阿哲宜蘭的家。小偉發現：原來阿哲的家裡也有一個五彩繽紛的熱帶魚缸，和姊姊每天望著的魚缸一模一樣-那可能是他們的愛情約定。姊姊過世後，小偉和阿傑回家了，卻在他們家的長巷遇到仇家，被追殺到排水溝上，無處可逃了，他們互看了一眼，縱身躍進混濁的大排水溝。在水中，小偉張開眼睛，四周澄澈無比，眼前的景象和姊姊與阿哲的熱帶魚缸一模一樣，表弟阿傑也在身旁像魚一樣呼吸著一切就像是阿傑的拿手魔術！小偉和阿傑在水中像魚兒一樣游著，往大海的深處游去--兩個少年的華麗冒險正要展開。
張作驥的電影讓我們看到了平凡的人生中不平凡的人生哲學，他牽著我們的手，帶我們看到人們最有活力的存在精神。在台灣社會裡，有一群人活在暴力威脅裡，活在貧窮困厄中，但是他們終究能夠早到他們的依靠與快樂。而快樂是暴力所搶不走的;困頓也無法掩蓋的。一躍身，躲進深藍的大海，那裡有無數快樂的熱帶魚，仇家到不了，你卻能輕易的優游其中;一轉身，失去的家人，彷彿就在身邊，快樂的談天胡扯，過去的不愉快，煙消雲散，可以撒嬌、可以感動。在張作驥的這三部片子中，週遭所有不如意的事，都能在主角心境的轉變而消失，彷彿痛苦是在襯托否極泰來的喜悅，其中的過程是讓人們成長的藥劑，是酸、是苦、是甜、是鹹，都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我們都已經脫胎換骨了。張作驥的電影魅力就在於此，而台灣的生命力也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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