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當時幾乎全部是工學院系所,全校女生少到用手指加腳指幾乎就可以數完的交大來說,除了偶而到台北參加聯誼活動讓年輕的生命增添一些不算自然的色彩外,風城學子的情緒基本上是苦悶的,沒錯!當時大家經常掛在嘴上的就是”苦悶啊!”(話說回來,如今臺灣電子工業的成就,竹科的繁榮還真跟當年這些苦悶脫不了關係呢!) 如同未央歌中主角們僻處西南聯大時的書空咄咄般,十八尖山因緣際會的提供了同學們苦中作樂的宣洩出口,”登十八尖山而小交大不見清華”成了大家自我解嘲式的豪氣甘雲,南寮漁港的海潮與沙灘則成了唯一的浪漫,至於著名的城隍廟,對不起!當時它真的只是肚子餓了進去吃個米粉貢丸,逛街累了進去上個廁所的地方,直到多年後年齡漸長,它才終於在學子的回憶中恢復應有的歷史定位.
我們班其實應該就如同其他典型的交大學生般,除了唸書外還是唸書,但可能是因為回憶是我們自己創造的,我總覺得我們仍有些與別人不同的地方,就拿運動來說吧!每年一度的全校運動會中所有的班級都會全力以赴,希望能在團體名次中為自己班爭取到最高的榮譽,但基本上而言,校運是高年級的遊戲,大一的新鮮人彼此之間誰是誰都還搞不太清楚,在團體合作非常重要的多項比賽項目中幾乎不可能有好的表現,但我們班就硬是在逐項的比賽間快速的培養出默契,不只在個人項目的鉛球,短跑等獲得好的成績,在團體項目的拔河,爬竿,大隊接力等更是一路過關斬將,最終竟得到校運總亞軍,據說這是空前的;藉由這次運動會使彼此更了解後,大家才赫然發現除了比一般水平高的普遍運動技能外,班上竟有前游泳國手及前乒乓國手的存在,鉛球及短跑健將,跆拳高手等更是不乏其人,從此大家走在外頭都有著”我們班不一樣喔!”的感覺,直到後來在系週會中班代表把亞軍的錦旗高興的呈給系主任時,學長們鼓掌叫好聲中,主任下意識的拿著錦旗擦一下不知是流汗或拿過粉筆的手時,一陣錯愕下,大家才覺得大人們好像覺得這不是怎麼重要的事.
無論如何,後來的數年間,大家有是沒事就相約去跑一下十八尖山,由山下跑個幾公里山路到山上,一方面練身體,一方面發洩苦悶的情緒,一方面去感受登十八尖山而小交大不見清華的豪情壯志,乒乓高手之一更是靠一隻沒貼皮還裂了一半的殘廢球拍硬是吃了好久的宵夜,沒有辜負球拍上寫著的”王求敗”三個字,至於當時的跆拳高手及兩位乒乓國手後來早就獲得博士學位,分別在國內的著名學府任教,這已是後話了,誰說搞運動的不會唸書呢?
清談,是部份同學唸書之餘喜愛的消遣,談的是政治,在當時仍屬萌芽的黨外氣氛中,感覺上這仍是禁忌的話題,對工學院的學生來說,這更是匪夷所思的討論題目,但正反兩方卻總能振振有辭的拿二二八,拿中壢事件辯個面紅耳赤,好像不死不休般,害我們這些當時對這些話題聽都沒聽過的的政治白痴只能在一旁一愣一愣的,偶而挿科打葷一兩句卻沒兩下就被打回來,只得顧左右而言他的自己找個台階下,一邊又趕緊在一旁送茶送水的,擔心主角們一時激動過度岔了氣,從此倒地不起;當時的正方主辯尹條畢業後形象一貫的進入知名的國營企業繼續為國家打拼,多年後再見時依然的一臉正氣,凜然不可侵犯,至於反方主辯李君則堅持一貫的反傳統,畢業後沒多久就不斷的自行創業,開創新局,只是已因久未連絡而不知近況,所遺留的印象只剩彈的一手好吉他之餘還堅持學小提琴,只為了女友生日時能拉一曲生日快樂歌給她聽,聰明與反叛之餘卻也不得不讓人對他的浪漫與多情感動.
除政治外,清談的另一主題是古今文人及思想,感覺上跟工學院學生傳統的木頭印象也是格格不入的,在這個話題上,參與的人大致上變化不大,但聚光燈的焦點則似乎明顯的轉移到了田鳥及K鬼身上,談論的重心也較像是分享及討論而非政治話題的針鋒相對,在這一定不能忘記提一下的是當討論政治議題時田鳥其實也是要角,感覺上他是忠誠的反對黨,這也是他為何被叫做鳥的原因,因為他真的很鳥,只要誰在討論中佔上風時他一定站出來反對,倒也不是他胸無定見,而是文學素養深厚的他,基本上大概就認為大家的討論不值一哂,因而三不五時就要挫挫大家的銳氣,不過文人相輕自古而然,雖然他自己不會承認,但大家基本上是懶的理他的;話說回來,他的國學素養實在沒話說,據他說,從小就被逼著背唐詩,博覽群書的結果使他能信手拈來,臧否古今人物,出口成章更是助長了他的自負,大二時在他寢室門口少年不識愁滋味附庸風雅的一幅左聯為”無不散,天下筵席”,右聯”奈何天,曲終人散”,橫批”樂苦齋”的倒裝門聯讓我崇拜了好久,老奇怪自己為什麼想不出這種絕妙好辭.
K鬼,則是文學,思想討論時的另一典型,聽他的外號就知道他的風格,K書!就如苦行僧般,與大多數同學不同的是他高中並非來自大家耳熟能詳的名校,因而對他來說能上當時排名仍相當前面的我們系是難得而彌足珍貴的,跆拳高手同時是鉛球及短跑冠軍的他,常跟我說他在唸書與在街頭混之間其實只有一線之隔,因而常理著平頭穿著牛仔褲迤著涼鞋的他一逕的苦讀,從工程數學,力學等專業科目一路讀到五四與中國,一路又讀到泰戈爾, 從沒人懷疑他會唸書,即使在大一他軍訓被當掉需補考而引起眾人善意而理解的哄堂大笑時依然如此,只有在大三時有小混混到寢室找他麻煩被他一脚給踹出去,只有在友系的學弟在竹湖玩帆船不幸落水消息傳出後他二話不說衝出寢室就跳下竹湖救人時,才能在眉于間重新看到那似乎不屬文人的線條.
其實,那時我的書架上所謂的閒書正悄悄的把教科書擠到一旁的角落,翹了一個禮拜的課,只為了把好大一本的齊瓦哥醫生看完,但卻在讀完半本後發現自己再也搞不清哪個夫是哪個夫,哪個娃又是哪個娃(俄國的人名,男生都是很長的什麼夫,女生則是也很長的什麼娃)而頹然放棄的階段,但所有的討論都是熱切的,所有的分享都是無私的,雖然我並無法加入太多的討論,但卻沉醉於互相那種自以為成熟的熱切中,雖然大家只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交換著與生活無關的大道理罷了.
直到近幾年田鳥和我分別離開臺灣之前,我們的聚會依然持續,年齡改變,環境改變,所沒變的是性格,臧否人物依然,辯論依然,只是在田鳥與K鬼的爭執中,我的音量也不比他們小了;田鳥是我最常見的老友,但鳥還是鳥,縱使我們常會在地球的最南端及最北端間電話聯絡,互相關心,但每次跟他說話話不投機時還是很想扁他;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當年的少年早生華髮,不知是否大家潛意識中仍想留住青春的尾巴,或是老友相聚時大家再也無法忍受那種戴著面具的辛苦,感覺上其實大家都沒變,走入人群時不得不戴上的面具是…成長的原罪吧!
雖說一票好友們其實都相當的要好,但從大學以來一直跟我比較親近的其實該算K鬼,不知是因我們都比較感性,或他比較願意照顧我吧!印象中大一大二我還在混時,每次大考工程數學,力學等都是他罩我的,並不是作弊,而是說考前只要我要求他總會撥出時間來不厭其煩的解釋書上的東西給我聽,讓我補足不常上課的空白,很奇怪的是每次聽他講完,我總會覺得那些平常像天書般的東西怎麼好像也沒那麼難,才赫然發現自己也沒那麼笨,只是比較懶而已,也因此每次考試前雖也沒做很多練習題,卻總也能低分閃過.
神傷,是當時也流行的形容詞,這也是較感性的人易犯的毛病,我的情況比他嚴重許多,尤其是在期中或期末考前,現在回想起來,也不知當時是真神傷還是書念不完硬幫自己找個理由好活下去的假神傷,也不知他當時是真神傷還是只為了陪我渡過難關而硬擠出來的假神傷,反正當時經常會在星空下少有人跡的籃球場上看到我們神傷的談話,以及故作豁達的幫偶見的情侶們唱情歌,南寮海邊更是我們常去傷春悲秋的聖地,雨天的深夜騎著車冒雨到南寮,在沙灘上對著海浪大聲嘶吼與歌唱成為我們共同擁有的私密回憶;研一暑假的一天裡,心血來潮的跑去找K鬼,不期然竟是他未通知任何同學的結婚大喜日,我意外的成了他人生另一階段的唯一見證者.
無論如何,渡過應算荒唐的大學前兩年,當大三我開始埋首圖書館後,不管原來同學們對我的投考研究所是否抱持看笑話的心態,到大四時我已成了部分同學口中最有可能跨組考上研究所的人了,假如後來對我的評價是肯定的話,那原先我自以為風光的前兩年顯然就是一個笑話,但當時對我而言這些都不重要了,考完研究所後到畢業典禮前的一段時間,我已理解到假日往台北跑的前兩年與每日在圖書館中不見陽光的後兩年中將讓我的風城歲月留下空白,在僅餘的時間中,我在每一個可能的午後黃昏斜躺在竹湖畔貪婪的呼吸,想把那片留白補足,但我理解生命是無法NG的,太多的來不及總是絕大多數人的遺憾.
由於我們班是系上在台復系的第三屆,在沒有太多學長可依靠及請教的孤臣孽子恐慌下,班上同學埋首苦讀,結果在當年研究所入學考中記得國立大學的系所中班上同學拿到了十三個榜首,也是當時的一個紀錄,如今半數以上的同學擁有著碩博士以上的學歷,活躍於各個角落,成功的果實背後不知大家是否仍回憶起那段神傷而苦悶的青澀歲月.
前兩日黃昏坐在書房中望著Stanley Park 旁的帆影點點與海鷗飛翔映照著獅門橋所構成的醉人畫面,卻突然有著落霞與孤鶩齊飛的秋意,拿起電話撥給萬里外的K鬼,沒想到他竟也正有著同樣的感觸,相約在我們仍記得時把這些值得記憶的往事寫下來,也相約在下次再見面時一起再去那紀錄我們青春歲月的十八尖山與南寮漁港憑弔,憑弔那令我們感動的青春日子,電話中他的聲音聽來有些神傷,這次我能肯定他是真的神傷,不是配合我的假神傷.
掛掉電話,再度望著窗外的英吉利灣,不禁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段詞: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2004/8/18 溫哥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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