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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村上的早期作品，讀起來為何給人虛無徬徨的感覺？日本或台灣許多
資深村上狂曾指出，早期作品不厭其煩描述生活中瑣碎的人事物，精
描細摹，歷歷如繪。除了讓讀者能輕易重現村上給讀者的影像，也暗
示了主角是個心境平淡卻又思緒洶湧的人，若非如此，不至於觀察到
這些細微之處，——藉強迫使注意力轉移，來迴避無數「回憶」的反
覆撞擊。就小說寫作而言，以「承載情節流動」作考量，這些描寫都
是贅筆，即使描寫得再精彩。只是，對某些讀者而言，這些鉅細靡遺
之所在，可能才是令他們在意瘋狂之處。

「我」和表弟到了醫院，表弟去作檢查，我則去餐廳用餐，順便觀察
了這個醫院。在看過網球場（舊版還有「籃球場」）旁，高聳櫸樹枝
葉後的海浪波光，村上刪去了以下這一小段敘述。



窗戶正下方有一座以鐵絲網圍起來的畜舍。畜舍分為五個部
分，可以想見以前養了很多種動物，不過現在卻只剩下一頭
山羊和兩隻兔子。兔子都是褐色的，正努力嚼著青草。山羊
的後腦杓好像很癢，不停地把頭往鐵絲網搭成的架子上摩擦。

——故鄉〈與柳樹共眠的女人〉，頁 119



本來養很多動物的畜舍，只剩一頭山羊兩隻兔子，空蕩場景可以想見
，呼應小說本身的空寂感。隨後，「我」兩眼閉起，看到白色氣體像
微生物般脹縮聚散，新版中又刪去一小段。



不久我睜開眼睛，那一家人不見了，餐廳內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點了一根香煙，做每當我無聊時都做的事——那就是凝
望煙霧的形狀——來打發時間。煙抽完之後，我喝了一口杯
裡的水，隨即又閉上雙眼，可是剛才停留在瞳孔裡的事物依
舊徘徊在腦海裡。

——故鄉〈與柳樹共眠的女人〉，頁 119



這一小段，為隨後帶出與朋友一同去探病的往事，作了個過門。「那
一家人不見了，餐廳內只剩下我一個人」，與畜舍成對比，再次點出
空寂感。原本在的一家人在不經意間消失（離開），現實生活裡固然
能接受，小說中那一家人卻像投射般虛存似的，憑空失蹤，就像不曾
存在過，也是奇異。新版直接跳接往事回憶；換言之，一家人並未消
失（或消失與否不再受重視），和公車老人團體一樣，變成無足輕重
的背景。

餐廳的場景在舊版所佔的分量頗重，與主角探病的回憶相交錯。探病
的「回憶」鏡頭被帶到一會兒，又馬上切回餐廳內的「現在」。主角
仍舊無意識作著傻事。典型的村上早期，不時飄忽、交錯並陳的筆法
。新版都被刪去了。



我拉開椅子站了起來，走到女收銀員面前，買了一張咖啡餐
券，把它拿給女待後回到座位上，繼續看海。第二杯咖啡端
來，咖啡杯旁多添了袋裝砂糖和盛奶精的小塑膠容器。我先
打開砂糖的袋子，將糖撒在煙灰缸裡，再把奶精加在上面，
用煙蒂攪拌成好像爛泥一般。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
做。我常常會做出一些莫名奇妙的事來，直到事後才發覺。
因為我無法克制自己的感情。

我兩手捧著咖啡杯，將嘴唇湊在杯緣，慢慢地吸吮。燙熱的
咖啡從嘴唇經由喉嚨抵達食道，最後蔓延至全身。我閤攏攤
在桌上的雙手，仔細注視著手錶秒針從１到６０秒的變化。

我不太懂。

如果一一檢視的話，這段回憶沒有任何大不了的地方，也不
見任何特殊意義。只不過是我朋友到醫院去探女朋友的病，
而我陪他一起去罷了。就這麼簡單，沒有任何值得特別追憶
之處。

——故鄉〈與柳樹共眠的女人〉，頁 122



就是「沒有任何值得特別追憶之處」卻大費周章描寫了，才更顯得村
上早期氛圍的迷人。讀者的目光，在新版中刻意被轉移到情節上，是
否暗示中年的村上，對「文以載道（理念、情節）」的心念日益重視
了呢？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