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旅行 目前停留地點是歐亞交界的土耳其 四季分明的首都安卡拉 夏季涼爽宜人 冬季白雪紛飛 職業是學習土語的學生 生於憂患 死於安樂 體驗人生是我的座右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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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候是被曾祖父帶大的。曾祖父是爺爺的爸爸，我家四代同堂，在二十年前的台灣鄉下是很普遍的事。

我爸爸也是曾祖父帶大的。老房子是曾祖父年輕時跟一位親戚換了地才蓋的。爸爸和曾祖父住在同一棟房子裡，而爺爺和奶奶住在離家不遠的另一個房子裡。所以，爸媽結婚後也順理成章的住進有曾祖父的家，才造成我家三姊妹從小是被曾祖父帶大的現象。

曾祖父在台灣話裡叫「阿祖」。自從我有記憶以來，阿祖就是自己一個人。應該會有一個女的阿祖，就是阿祖的太太，我們也叫阿祖的。後來知道，兩個阿祖離婚，女阿祖改嫁，住到了另一個地方。

小時候曾祖母有時會回來，帶著好吃的東西，我爺爺稱之為「等路」的東西。(發成台灣話音似”單樓”，就是禮品的意思)。曾祖母會出現在爺爺奶奶家，但絕不在有阿祖的家出現。但是每次我們帶著鄉下不大會出現的新鮮玩意兒出現，阿祖就知道女阿祖有回來過，他會問些問題，例如女阿祖什麼時候來的，待了多久，什麼時候走的。其實阿祖在問這些問題時，有時，女阿祖還在奶奶家坐著，喝著茶、說著話，兩個人實際距離或許兩百公尺不到，但阿祖從不過去說話。

大部分時間裡，阿祖總是待在他房間裡。我老家的建築是台式傳統的”一條龍”，是一直線的磚瓦屋，屋頂斜斜的，舖著瓦片。中間較高，是廳堂，供奉著祖先牌位。兩側較低，是房間或是廚房。阿祖的房間是最左側的那間，在童年印象裡，阿祖的房間極為神秘，從門外可以隱約瞧見的綠色五斗櫃和房間裡的另一個小門，我們知道裡頭有阿祖睡覺的床板。從未得到允許可以進去的我們，阿祖的「秘密基地」簡直是一大誘惑。

所幸，阿祖有時會有出門的時候，他會帶著一把黑傘，因為怕突然下雨。阿祖走後，三姊妹一個跟著一個，躡手躡腳的踏進那塊「禁地」。地板乾乾淨淨的，因為平時只有阿祖一個人在裡頭，我們小心翼翼、饒富興致的東看西瞧，把木頭櫃子打開，抽屜拉開，好像有些紙啊木頭擺在裡面，櫃子底下的陶製碗一個個整齊的疊放著，牆上掛件簑衣，樑柱上還擺了一片大木板，正想往阿祖睡覺地方找去，一個把風的，是我或是我姐姊妹妹，輕聲喊著:阿祖回來了! 三個便一哄而散。

此後，我們不停的增加阿祖房間冒險的程度，趁他不在時，每個抽屜每個櫃子不放過的反覆窺探著，只有裡頭阿祖睡覺的地方從未進去過。門是鎖著的。神秘至極。

過些時日後，小孩子們玩膩了這樣的探險，便開始有新的，所謂「跟蹤阿祖」遊戲。趁著阿祖出門時，偷偷的跟在他後面。阿祖年紀大，走不快，我們那時還不到十歲。孩子腳步還算比老人快，所以跟蹤起來是輕而易舉。只是不能讓阿祖發現。

我對跟蹤的過程沒什麼記憶。應該只是在田裡躲躲藏藏，有時在樹叢後看著阿祖遠去的身影。尤有甚哉，窮極無聊之餘，在家也會玩跟蹤遊戲。三姊妹躲在祖先牌位的廳堂後，悄悄的看著阿祖喃喃禱告，手持香揮拜幾下後，把三支香的其中一根插在土地公爺爺的香爐前。虔誠如阿祖，另外兩支香一根給天公，一支給祖先。之後他還會循序雙手合十再拜一拜。

這樣的頑皮，有時也會引起阿祖大怒，特別是祭祀的時候。逢初二、十六，家裡得準備三牲雞鴨魚，天公、土地公、祖先一個個輪著拜，小孩若這時還不知死活的玩跟蹤遊戲，或是在阿祖拜拜時亂說話，使得”茭”(兩片月眉形狀的木頭，漆上紅漆，拿來徵詢神明意見的。若丟在地方兩片不同面，則是許可，兩片同面，彎口還同邊，像兩個笑臉，則是神明笑笑的說不行。)不能”行茭”，也就是神明不同意，阿祖就會悻悻然的揮揮手，叫我們到外頭去。

那樣的情形，往往不只我們會被罵，爸媽也連帶受罵，阿祖會說:哎哎!緊把孩子帶走!大人在這邊拜拜，小孩子在這裡做什麼!?

我知道，唯有在拜拜的時候，阿祖才會覺得他是家裡的權威，因為阿祖七十幾歲了，早已不下田工作，懷著莫名的愧疚，自己不工作了但分著家裡一口飯，使著阿祖非常的不自在，大多時候，他不跟我們一起吃飯，總是拿著飯進去自己房裡吃，也不用大家用的碗，他自己準備了一個，吃完就自己洗好，拿進房裡放著。

應該是還有許多跟阿祖在一起發生的趣事。他會帶我們去散歩，照例帶著他那把黑傘，我們三姊妹那時可是比阿祖小了快七十歲有吧!祖孫四人，走在有薄霧，或是下著雨的路上，阿祖有時會說要帶我們去抓野兔，但我們從未真的看到過兔子。倒是路邊的野紅莓，在春季剛開始時，長了一大片，我們會摘很多帶回家吃。以及，在夏天的晚上，和阿祖搶板凳上的位子，在家門口看星星。阿祖有個扇子，就跟其他家的阿祖一樣，那些老人玩意兒，扇子、板凳、豆腐乳罐子……

童年混合著來來去去的節慶，好幾年也這樣過了。過年時候神明供桌上的橘子，阿祖會小心翼翼的一個堆一個，三個橘子堆得高高的;端午節時，阿祖會準備好艾草，一撮撮的整齊插在門楣木板上，(當然小孩子們會在中午12點準時把蛋立在門檻上。)阿祖的工作，還包含著每天早晨把大門打開，並且在各個神明前拜拜，並插上一支香。

對阿祖的記憶還包括好多小事情:小時候頑皮，曾拿著衛生紙，趁阿祖轉身，往他背後丟去。又，小時候跌倒，膝蓋上的傷口好像也是被阿祖吐口口水，手抹抹後說:這樣就不痛了!我想應該還有更多事發生，只是我忘了。

我高二那年，阿祖過世了。那時，我想起一些長大後比較不開心的事。開始唸書後，得在家寫功課，但嫌阿祖咳嗽聲吵，還試著用衛生紙塞住耳朵。學校老師說不可以隨地亂吐痰，所以回家後覺得阿祖怎麼可以每天都往家門口吐口水。阿祖越老脾氣越怪，爸媽跟他大吵了一架……

阿祖嚥氣後，親戚把他的身體搬到客廳，(這是台灣的習俗，人死後搬到有祖先牌位的客廳擺著，還必須把土地公以及祖先牌位用東西蓋起來。)冥紙不停的燒著，客廳混著濃濃的煙味，就像阿祖逢節日時拜拜的味道。我們拿著阿祖拿了一輩子的香，朝他拜了又拜。天亮沒多久，棺材送來了，阿祖被換上一套西裝，戴上從來沒看他戴過的白手套，以及穿上一雙乾淨的襪子。棺材封了之後，除了後來在夢裡遇過他幾回，也就再也沒看過他了。(理當在下葬後6到7年要開棺撿骨，就是在屍身消滅後，把骨頭一根根撿起來，放在大罐子裡，存放到家族墓裡去。父親不讓任何人跟去，所以除了父親和其他較長的親戚外，沒人看過阿祖了。)

然後，阿祖出殯那天我又想起一些事。想起他以前常說，別人家的地瓜種比較好。(這大概是指，別人家環境好，只有我們家比較窮。)以及，聽見出殯的樂聲時，得隨手折一片路邊的芒草葉，銜在嘴上，好免得沾了死人的晦氣。(我家對面山巒過去不久，即是墳場，所以每當”好日子”來到，我家總可以清楚的聽到出殯的鑼和鼓吹的聲音。)但出殯那天，我們成了當事人了，所以嘴上不必銜草。

因為是四代同堂，喪禮熱熱鬧鬧的辦完了。小時候一直想探險的阿祖房間，後來是真的徹徹底底的搜遍了。有好幾張女人的照片，有日遽時代偷殺豬的罰單，有田契地契，以及那些老碗。聽說老碗是阿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曾曾祖父，出殯那天用的。把阿祖房間那些”古董”都搬出來後，裡頭倒也空空，不剩些什麼了。

女阿祖沒來喪禮。但知道過幾年女阿祖也過世後，就葬在阿祖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