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浪沙(3)
六又二分之一、
他們終於把橋封鎖了。這橋終究撐不住我們沈重的愛。
滿是花草的溫室裡，我們沈浸於難得的相聚時光。溫室正中央有一座方型小池塘，水裡漂著浮萍與落葉，三兩條金色鯉魚和小烏龜一同嬉戲，一隻火柴盒大小的青蛙噗地一聲躍出水面，停在落葉上望向我們。
妳說，等橋面都坍塌得只剩下橋墩仍屹立時，真希望能站在橋墩上俯瞰那腳下的湍流漩渦，嚐嚐古代詩人筆下遺世獨立的愴然曠味。
妳不再談離別的事，卻難掩心中的淒淒然。想給妳些諾言讓妳安心，但我給不起。只能在此刻付出我的全心全意，使妳明白我心裡永遠有妳。
還是忍不住要問妳堅持留在家鄉的理由。當大多數的年輕人完成高中學業後離鄉背井散居在台灣各地，無論升學或就業，唯一的目標是為美好的將來打拼時，仍有人選擇守著這片家園，想必有他們的想法。
「我們都熱愛這片土地，然而我的根扎得特別深。媽媽說這兒有好景好水，能生活在這與世無爭的天堂，是幸福的。」妳平靜舒緩地說著，內心必也是無波的吧！
「我被妳的外表騙了！」
妳不明所以的看著我。
「妳看起來很陽光很活潑，但心底世界卻和籃球場上的妳南轅北轍。」
「妳不也是嗎？」妳臉上泛起的笑容，彷彿在告訴我：別五十步笑百步了！「看起來嬌小柔弱，卻胸懷大志，好個人小志氣高啊！」
「我只是想循著那股鄉愁找到另一個故鄉罷了。」我無力地解釋。
「沒關係，我明白的。妳會窮盡一生去尋覓。」妳搭在肩上的手將我摟得更緊。妳也領悟到把握當下，珍惜我們僅有的每一刻有多麼重要了。
妳說，畢業後想在馬公市找個店面做點小生意。
「然後呢？」我問。
「或許會期待妳回來，或許不會。妳可能先忘了我也不一定。」
妳的聲音在耳邊回響，幽幽囀囀。
「得花一輩子呢！」我定定地告訴妳。
七、
東北季風愈來愈肆無忌憚地刮著，宣告冬天的來臨。原野一片蕭瑟，枯黃取代原有的綠意盎然。溼冷的空氣夾雜著海的味道，隨風飄散在澎湖的天空。但至少，我們的心藉由彼此的依偎而烘得暖暖的。說好了以此渡過隆冬，等待春天，迎接那個鳳凰花開的時節。
以為我有足夠的時間培養許下諾言的勇氣，然後共同蘊釀一壺久別重逢的甜酒以供將來對飲。怎奈命運仍不改其愛捉弄人的本性，讓我們連再見都來不及對彼此說。
星期一週會時，校長宣佈妳意外墜海死亡的消息。人群中隱約傳來驚訝聲，為妳默哀的短短一分鐘卻如一世紀般漫長。我失神彷彿行屍走肉，無法立即感受失去妳的悲痛，直到隔天收到妳遺書般的信件：
思瀛：
喜歡這樣喚妳的名字，因為妳的名字裡有我最終的歸處，而妳將一輩子思念。很高興妳的鍥而不捨讓我得以和妳共渡一段美好的時光。我想我是幸福的。
和妳愈親近就愈堅定自己對妳的感情。我希望在妳離開之後能心無旁物地期待妳的信件、和妳相見的日子。因此，有些事我得釐清，才能無硅礙。但是，我太天真，感情的事怎能三言兩語說明白呢？我無意傷他的心，卻也不願違背自己的情意。他說我本是他的妻，怎麼可以不要他而愛上另一個人，而且是個女的！他說我糊塗了，他要讓我醒來再重新愛他。
我告訴他我不曾愛過他，更無意做他的妻，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於是，他發了狂。他以為佔有我便能獲得我的心。他不懂，他真的不懂。傷害能夠挽回什麼呢？
我想這是釐清的唯一方法。如此一來，我們不會有別離，不必等待。因為我將以我完美的靈魂和一顆完整的心陪伴妳身側。當妳看到海的時候，便見到了我。
思瀛，請不要悲傷，我永遠在妳心裡，同妳追尋妳的另一個故鄉。
答應我，放這個祕密在心底不教人知道，好嗎？
愛妳
楊昜 絕筆
眼前浮起溫室外男孩憤恨的眼神，校慶時妳身邊的男同學，妳的兒時玩伴。
握著妳捎來的第一封也是最後一封信，我才認清妳我已天人永隔的事實。所有的痛覺瞬間甦醒，整顆心像千萬隻螞蟻啃蝕般疼。淚已盈滿潰了堤，教我如何承受這錐心之痛。
七又二分之一、
要如何衡量悲傷？每個人的悲傷都既深且長。我無暇去責怪任何人，我窮盡僅存的清醒的分分秒秒尋找妳曾經存在過的痕跡。而後我發現，日子其實還是一樣的。妳依然像我們相遇前一樣在我心裡。於是，決定為妳造一個墳，將墓誌銘鐫刻在心坎上，永世不忘。
妳走了以後，我的生命也跟著一分為二，妳帶走了一半的心和一半的靈魂。我知道妳是不捨的。常常那心魂就隨妳飄蕩在千瘡百孔的橋上、浪花此起彼落的岸邊、及天人菊姿意開落的小徑。妳的歡笑泣訴低語和輕嘆，不時在耳畔縈迴。
老舊的橋面終於抵擋不住底下洶湧漩渦的召喚而投入它的懷抱。它吞噬的不只是鋼筋石塊混凝土，也埋葬了我們的青春。
下午四點五十分，我跨上單車趕赴一場妳實現願望的盛宴，為妳喝采。
橋墩林立如石柱群，海風呼嘯，偶有海鳥三三兩兩滑翔在橋墩間。此刻妳一定已高高佇立於橋墩之上，俯瞰腳下那猛急湍流，傲視這蒼茫大地。再也沒人能傷得了妳，亦無須再承受孤獨的滋味。我想，妳是幸福的。
如妳所預期，畢業後順利考上大學。我選擇南台灣一所望海的學園做為落腳處，以求在妳的陪伴下渡過這幽幽歲月。
我仍沈迷於攝影，對於浪的喜愛更幾近於瘋狂，或許是因為妳的緣故。
每逢颱風來臨的季節，我總是守在堤岸邊，看妳憑藉風的威力，任性撒野，拍下妳最撩人的姿態。我也到旗津海灘與妳相會，可那兒的沙不似家鄉的白，而是灰黑色的，妳肯定不喜歡。但這兒的夕陽卻也美極了。沈淪前的太陽特別火紅，那紅光迤邐漫向平靜的水面，形成一條紅磚般隨波盪漾的水道，閃爍一片波光粼粼，教人要以為踏上那水道便可以通向永恆。
知道妳愛吃冰，便常跑鹽埕吃阿婆仔冰。我總多點一份放在面前，看它銷融成水。因為常去，所以成了熟客，有一天老闆終於問我為何總點兩份，卻只吃一份。我告訴他，那一份是給我的愛人。
離家愈久，鄉愁就愈深愈濃。但卻也不覺得那片有著紅色土壤，開著天人菊的土地便是家鄉。於是，我開始流浪，過著逐海而居的生活。
旅途中，常常翻閱那本屬於妳的寫真。妳明亮如昔，而我已走入遲暮。照片隨著鄉愁的增添，漸漸泛黃斑駁，回憶卻愈發鮮明活躍。我依約守住那不能說的祕密，也因此爾後才明白，真正的故鄉在心裡，而妳便是那鄉愁！
還記得那首詩嗎？在妳陪我走過地球一圈之後，我再次將它改寫，謹獻給永恆的妳。
在我們家鄉嬉戲的浪花，
也在異地的陽光下閃爍追逐，
而且，有著相同的名字-- -- 楊昜。
全文完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