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的女人最美麗,二姊
「清.秀.文.雅」,這四個字,是祖父當年在大姊即將出生時,心裡想好的字。
依照祖父的計劃,叔伯的「以」字輩,再來便是「少」字輩的我們。但是,據說叔伯們的以字,也是祖父改過的,換句話說,在台灣僅有五代的我們,壓根沒啥族譜這回事。即便祖父晚年熱衷於尋根,他老人家過世時,卻也沒依照祖傳的儀示,在身軀上覆以白布,以茲「念祖」。
我們是信奉回教的絲路一族的後裔。
在台灣生根五代以後,因為曾祖身為貧農,既不識字也無法留存任何先人記錄,後代的我們,已經完全變成純粹的台灣人了。
據說一開始大姊是叫「少清」。清字雖然有點不分男女,但確實是個宜男宜女的好名字。可是,到了二姊出生時,祖父母開始對於「怎麼不是男的」這件事有點在意了。到我出生時,又是個賠錢貨這件事,讓祖父母明顯懊惱起來,因為兩老都沒有出現探看,只請人送了幾十隻雞給我馬咪燉補。當然,法律沒規定,作公婆的一定得給媳婦作月。但這是本省人規矩啊!結果來給我馬咪作月的,是外婆。
「都是你,什麼清秀文雅,都是女生名字,怎麼會有男生」我想,可能是祖母跟祖父抱怨過。連生三個孫女,祖父開始苦思怎樣給我取名,才能給我爸這房添個男丁。
「叫做少女好了。」少字,國語唸「紹」,意思是年少之意,少女的意思,就是指女孩裡最小的,祖父一度為這個巧妙招弟名字感到自豪,問題是連續三個女兒都沒能自己取名,讓我的老媽非常氣憤。她說,
「乾脆跳過去用雅字好了,女生名字用光了,不就會生男的了?」
其實,老媽壓根都不想再生了。當年我的老爸,才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公務員,連生三個賠錢的,讓剛搬出來住的老媽對生計感到十分擔憂。為了搬出來住,她跟父親住在醫院配給的宿舍,一房一廳,是連浴室廁所都沒有的破房子;至於我的兩個姊姊,則仍舊跟祖父母住在葫蘆鎮上的日式公寓裡。
偏偏祖父對於給孫女命名這件事,還是想自己作主。結果戶口還沒報,翁媳二人隔空喊話已經喊出一肚子火。說真的,如果我能決定自己的名字,我寧願叫「少文」,怎麼也比到了幾十歲還叫「小x」的好,萬一成了老太婆還叫小x,豈不可笑?世事往往不如人願,外婆見祖父與我母親為了取名鬧得不可開交,於是隨口說了句,
「就叫阿妙吧,妙字也是少女嘛。」
結果,一個沒讀書沒識幾個字的鄉下婦人,解決了這一場無聊的命名紛爭。﹙外婆真是睿智啊囧﹚
「妙極、妙極!」據說我家老阿公當時是這樣說的。
但不知怎樣,祖父替我報戶口時,把「少」字改成了「小」,還把大姊的名字也改了。改名這件事在我家好像很正常,因為父親他們本來中間那個字是「似」字,取「似英雄豪傑」之意,但後來也是因為算命仙的意見,捨人字邊改用以字。
少字跟妙字放在一起,比之二姊的「少秀」更加抝口,諧音還是「肖貓」﹙瘋貓囧﹚,更加恐怖。但名字從少女變成小妙,也讓我背著「漏小尿」的外號,背了十幾年。﹙我三十好幾才改名,詳見本系列第六章﹚
而「妙字招弟」這回事,到底有沒有效呢?
完全無效!不是我說的,而是兩年後,老媽給我家添了一個妹妹。結果祖父與老媽都中意的「雅」字,果然派上了用場。
這故事告訴我們,沒事不要先給孩子取名字,因為很可能真的都會用到,萬一取了十個八個名字,搞不好真生出十個八個孩子來。
小雅出生之後不久,挑三撿四遲遲未娶的以豪伯父那裡終於傳來喜訊,他娶了公司裡溫柔嫻淑的會計小姐美嫻作太太。祖父不知道是不是忘記之前的教訓,接到消息當天正好在書房揮毫﹙還因為我二姊打翻了硯台,結結實實揍了她一頓﹚。祖父寫了「剛柔並濟」四個字。結果以豪伯父沒生四個孩子,不過他的一雙兒 女,就叫小柔跟小剛。還好有個男生,不然女生叫小剛應該也會哭死吧?老實講,叫小剛也比我的漏小尿好聽幾十萬倍。
我的小名一直叫小貓,ㄚ貓,肥貓,乃至於「豬嘍貓」。我當然不知道「豬嘍貓」是啥意思,但可想而知,跟豬有關係的貓,大概也瘦不到哪裡去,我常怪我媽亂叫這些小名,把我越叫越胖。但總之,叫什麼貓也好過叫「漏小尿」吧?
漏尿的夢魘,一直到我三十好幾才解除。
一連好幾年我自我介紹時,都會說,我姓駱,駱駝的駱,小氣鬼的小,莫名其妙的妙,通常聽的人都會大笑。大姊的名字是祖父改的,所以很小的時候她就改名做小儀了,反正她的乳名一直都是「小小」(從台語「鱸小小」轉音過來的,因為她出生時超愛哭很難帶),叫什麼名字根本沒差。而二姊則是結婚之前兩年才改的名字。
二姊是家裡的怪咖,從小她受到的精神虐待,並不比大姊少,可是她比起心思細密愛鑽牛角尖的大姊,是神經大條多了。我跟二姊,也一直是家裡的「邊疆民族」。因為父母多半重視老大,溺愛老么,夾在中間的我倆,不但住同個房間,成績也一直不上不下。
其實二姊本來很聰明的,成績隨便唸也比大姊好。但自從父親外遇的事件之後,二姊的成績越來越差,我猜想,那是她對於父母的無聲抗議。就在大姊被父母嚴厲鞭策著要成為資優生時,我跟二姊成立了一個漫畫研究社。
喜歡漫畫,應該是我們姊妹之間唯一相同的嗜好。
因為老媽無法親自調教大姊﹙被祖母搶去了﹚,老媽便把矛頭指向二姊。二姊從小就被送去學電子琴,學繪畫﹙因此我跟著去學了幾年繪畫班﹚,沒想到卻造就了我們姊妹畫漫畫的興趣。
大姊曾因為補習時翹課去看漫畫,被去還武俠小說的老爸抓包囧;之後二姊跟我,竟不怕死地組了一個漫畫研究社。我們不但看漫畫,也畫漫畫。當時,大然伊士曼還是首創台灣本土漫畫月刊的第一家雜誌社;「小咪漫畫月刊」,當然也是我家姊妹的最愛。
成立漫畫研究社之後,我們不但每個月發行報刊,還有五六個社員。我們曾經訪問過當時是「明日之星」的張靜美,高永。我對高永的印象,一直是「斯文蒼白大男生」,當時他讀中一中某年級一班,我們利用每年元旦一中校慶對外開放,跑到他的班上去訪問他,因為二姊打著「中女小綠綠」的身份,不但成功訪問了高永,還A了好幾張他的原畫回來。
即便如此,二姊的高中生活並不快樂。
她沒辦法像大姊一樣,憑驚人的毅力把數學題目背下來換高分,所以讀了第一類組。我家的孩子,數理方面都很弱,二姊還一度因為數學不及格,補考連連。最慘的是她因為數學而留級——那大概是我們學生時代,最悲傷的一年。
當時父母最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再讀不好妳給我去工廠當女工」。
說真的,女工有什麼不好?至少人家靠自己勞力賺錢,竟然還要被拿來當成羞辱子女的代名詞。我對父母的士大夫觀念感到無比憎惡,於是在聯考當年,放棄跟大姊二姊一樣成為小綠綠,跑去唸了五專。說真的,我對於自己的選擇,從來沒有後悔過,不管是讀高中唸大學,還是唸五專有一技之長,都只是活下去的一種選擇。
母親對此一直耿耿於懷,可她從來沒想過,影響我做這個決定的,其實是她與父親。我們的父母對於「教育」這件事,沒有給過我們任何關心,沒有給過任何指導,只是一味地逼我們把成績考進前幾名。
現在的小孩都有父母接送上下學,這在我們那個年代是不可能的事。一來民風純樸沒什麼擄人勒索的壞事,再者孩子太多父母忙於生計,根本不可能一一接送(要不然孩子多的人家豈不是整天忙著接這個送那個)。至於父母陪著做功課,那更是天方夜譚,他們只要把電視聲音關小點、別來檢查我們課本底下是不是藏了漫畫,我們就阿彌陀佛了,一起做功課?別鬧了。
事實上,母親所謂的親自調教,也只是把孩子送去學才藝,擺來弄去而已。她可以因為聯考,強迫二姊放棄多年的電子琴才藝,更可以因為她討厭「有錢人」,禁止我們跟任何家境比我們好的同學來往。成績才是一切,所以成績不佳的二姊跟我,在家一直是黑五類。
我們再差,也是全學年前百名的成績(當時一個年級有30班每班40人左右),在我們那個明星學校,只要前一百名,必然會上第一志願。可是父母從來不會覺得滿足,好還要更好,因為別人家的孩子都是前三十名哪!他們也不想想自己不過是讀高職的料,是怎麼生得出天才兒童?
大學聯考之後,二姊的慘綠少年時代結束。她偷改志願卡追隨大姊的腳步,成為第二個離開家的出籠小鳥。
從小,二姊就幻想著,總有一天會有白馬王子可以帶她遠走高飛。王子是來了,但不是騎著白馬。
二姊的王子騎著重型RZ機車,是前來邀請聯誼的Y大醫學院學生。一切只因為二姊唸了個出美女的名校輔仁大學外語學院,又有個名模班代何如芸;她們的聯誼是從開學到放假,週週不斷的,而且,每一次都有男方出錢請遊覽車來接送。
二姊的大一生活,就在一場場的舞會中渡過。在大一結束的暑假,她也遇見了生命中第一個重要的男人,沈士琪。
沈士琪現在是個很有名的整型名醫,但當年他只不過是個花心的醫學系學生。身高一米八幾,白晰的皮膚,一對可愛的小虎牙,加上娃娃臉,他同時擁有三個以上的女朋友,都是身高一米六以上、腿長胸大的漂亮女孩。他專挑輔大外語學院﹙因為出美女啊﹚的女孩下手,左擁右抱好不神氣。
某次在輔大文舍﹙外語學院的共同宿舍﹚外面,幾個女生排隊打電話,沒想到排後面那個聽見前面那個女生要找的,竟跟她是同一人!當下兩個女生一對質,原來彼此都被劈腿,結果兩個女生氣沖沖地跑到Y醫大的男舍外面破口大罵,東窗事發的他只得爬窗戶、狼狽出逃。
直到他跟我二姊一舞定情,才透露他那些陳年往事。他這麼做,只是「打預防針」而已,純情的二姊卻以為那是男友坦誠的結果。其實二姊在同學的耳濡目染之下,也慢慢學會打扮,她不但有應美系的學伴幫她拍藝術沙龍照,也有交大的學友追求多年,但她始終待之以禮,從不給男友以外的人機會。
二姊在輔大的時候,功課平平,但是因為歌喉甚佳又懂鍵盤樂器,不但是清韻獎的得主,暑假時還幫救國團到處演唱,慰勞參加自強活動的學員們,點將唱片還因二姊拒絕了伍思凱簽約的邀請,簽下了聲音外型都相近的張清芳。
二姊始終沒正眼看過其他男生一眼,也始終恪遵家規,沒讓男友越雷池一步。
我還記得大一暑假二姊突然把男友帶回家時,父母受驚嚇的模樣。老爸為此,一個月不跟二姊說半句話,他無法接受女兒已經大到有男友的事實,母親則以「讀醫科的都想娶有錢人女兒,絕不是真心的」,禁絕兩人的交往。
但是,女大不中留,二姊並沒有放棄。這段感情,就在雙方父母都不支持的狀況下,持續了近十年。沈士琪的父母,也認定兒子應該要娶藥廠老闆的千金,因此一直不認可二姊的身份,儘管二姊在台北照顧沈家弟妹,拼命兼家教、打工賺錢打理男友一切生活細節。
二姊得到老媽的遺傳,有著傲人的上圍。據她男友的同學們說,同宿舍沒有人不羨慕,花心大少沈士琪把了個大奶媽。只不過,能看不能摸,一直到大學畢業,二姊跟男友一直停在二壘。
她一直認為婚前性行為是不對的,第一次一定要留到結婚。或許是她腦海裡留著老媽的庭訓,又或者她怕那個開瓦斯自殺的惡夢﹙請參考第七章﹚成真。但總之,她的守身如玉並沒有給她帶來好運。她的男友,她視為未來丈夫的大帥哥,早就不知道瞞著她劈腿幾次了?
二姊大四畢業之前,有天聽到大姊讀Y醫大的閨友敏慧姊說,
「秀秀啊,妳要注意一下妳男朋友,我上次經過男舍時看他帶女生回去,還把窗簾放下來不知道幹什麼壞事噢。」
二姊這才驚覺自己的男友已經出軌了——其實她早聽到男友的同學們明示暗示,但她一直認為愛他、就要信任他,直到敏慧姊一語道破,她才晴天霹靂。
那年正是我北上工作的第一年。某次我跟二姊去參加Y醫大的校慶,那班活潑熱心的醫科男生,看到我姊來個個喊大嫂,但也明白地暗示著,兩人一間的寢室,經常有人帶女孩回來過夜,他們基於男生的義氣,通常不會洩露是誰。
我永遠記得二姊哭倒在我懷裡,訴說男友劈腿的痛苦。她在一個星期之內瘦了近十公斤,粒米不進,幾乎以絕食來自虐。只因為她男友的一句,
「因為妳不給我啊,我是健康正常的男人,當然會有需要!妳不給我,怎能怪我出去找別人?」
沈大少劈腿的對象不是別人,是二姊外語學院日文系的學妹。同住一個文學院宿舍,這位日文系學妹在宿舍裡不斷宣揚她才是受害者,因為二姊死賴著不走,才讓沈大少無法給她名份。二姊實在受不了,畢業後馬上搬出了文舍與我在514巷租屋同住。
旁觀者清的我,眼看沈大少來向二姊下跪認錯,心裡氣惱二姊的心軟。沈大少表面上與日文系女生斷絕來往,其實藕斷絲連,仍然保持砲友關係。日文系的學妹以正牌女友自居,不斷打電話到二姊的公司騷擾,轉述兩人在床上種種細節,企圖讓二姊自動退讓。
某次在士林夜市約完會,二姊轉頭想跟沈大少叮嚀事情,卻親眼目睹了他在人潮中,擁起日文系女生一同離開的畫面。我不知道二姊如何承受第二次的打擊,因為我在她決定跟沈大少復合時,就告訴過她,
「他這種人死性不會改的,妳要是原諒他,就別再來跟我哭訴他又劈腿。」
二姊吞下眼淚跟委屈,默默等男友回頭。因為長期的精神煎熬,二姊的內分泌整個失調,白嫩無瑕的肌膚變成滿臉惡痘的可怕情況,她可以把純棉的輔大床單讓給男友用,買最好的乳液給男友以免他給風吹得臉上脫皮,自己卻像得了天花一樣,看遍全台名醫也看不好。
日後,沈大少是如何與日文系學妹了斷的,我無法得知,總之,他就是不肯跟二姊分手,二姊是他的白玫瑰,但他就是無法停止在外面尋找他的紅玫瑰。一直到沈大少升上大七,回南部的醫院去實習。此時二姊已經多次出入沈家,也決定報考南部的師資班,隨他遷居港都。
只是二姊守候多年的愛情並沒有結果。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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