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少在實習時,又交了新的女朋友。對方是個上班族,擁有模特兒般的好身材。二姊又是在外面的女人打電話來嗆聲時,才知道自己又被劈腿了。她想起沈家母親說的,
「我們家小琪年輕沒定性,將來能不能做親家誰也不知道,妳可要有心理準備。」
終於下定決心分手。
說真的,我覺得沈家的人真是過份到極點。
分手之後,沈伯母不止一次深夜打電話跟二姊哭訴,沈大少的新女友如何無禮,回家過夜連聲招乎也不打,根本沒把長輩放眼裡,哪像二姊每次去都幫著做家事;然後是沈家老二,讀護理系的女孩,抱怨家裡沒人懂她心事,言下之意只有二姊以前才是真正貼心對她好。
「都分手了,你們還想怎樣啊?別再打來騷擾她了,她搬走了!」某次我接了沈伯母的電話,沒想到二姊還是聞聲出來接了電話。當下我氣得又是摔門進房間。
兩年後,二姊結束德國的工作回台,還瞞著我南下見了沈伯母一面。事後她說,
「我只是去見她最後一面。她得骨癌要死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看在以前她對我也不差的份上,我才去的。結果妳猜怎麼著?」
沈大少的母親,瘦成一把骨頭。因為化療已經沒有頭髮,她握著二姊的手說,
「秀秀,小琪最聽妳的話,妳幫我勸勸他,別選那個小護士,要選那個外科主任!」
喔買尬,原來沈家伯母到死還在擔心兒子的將來。沈大少週旋於女上司與俏麗小護士之間,風流依舊,送二姊去車站時,他試著挽回二姊,
「其實像我這種條件的男人,怎麼可能沒有女人投懷送抱?只要妳當初忍一忍,我還是會回到妳身邊,妳還不是穩坐醫生太太的寶座?妳對我好我怎會不知道?」
二姊當時只是笑一笑,
「你別誤會,我來只是因為你媽要死了,我只是可憐她,一輩子為了你們這些孩子做牛做馬,結果福還沒享到就要死了。你這個醫生太太的寶座留給別人吧,我無福消受。至於你愛選誰,都隨便你,與我無關。」說完上了巴士,從此與沈家再無干係。
沈大少後來為了前途捨下小護士,娶了大他五歲的外科主任。不過,他也順利地往上爬,現在已經是整型科的名醫。他母親說的「無緣做親戚」,這話倒是說對了。偶然在雜誌上看到沈名醫的報導,老爸老媽把雜誌藏得跟什麼似的,生怕老姊傷心,二姊倒是豁達,翻著雜誌笑笑不說話。
二姊是個非常嚴以律己的女人。
去德國工作那兩年,她不像其他女同事那樣一入夜就往夜店跑,而是去上補校唸德文,雖然她在輔大唸了四年,成績也算OK,但出了國才覺得自己的德文有如小學程度。兩年下來,她只有週末會開車外出,週遊歐州列國、增長見聞,其他時候別人出去玩樂,她便熬夜唸書。
兩年下來,當同事都交了德國男友時,她依然單身,德文卻變得有如當地人一般有了北部口音(因為二姊一直住在德國北部柯隆跟漢堡),連德國人都以為她是土生土長的德國華人。
她跟幾家分公司的同事都交好,原本打算約滿再留下來繼續工作,沒想到老闆因為跟女主管之間的姦情敗露,女主管攜公款潛逃,弄得公司被查封,老姊的德簽過期還沒下來,就給移民局當成非法工作抓起來了。
「我永遠記得被用鐵鍊鎖在車裡的畫面。連去上廁所,都不准我們鎖門,好像我們是賊一樣。」一直到這時候老姊才知道德文好的好處,她可以用流利的德文跟德國警察吵架、爭人權,但是合法簽證沒寄來,她只能黯然出境。
她的台灣老闆,跟德國分公司女主管之間一直有曖昧關係,只是因為分紅談不攏,終至撕破臉。女主管帶著錢逃跑之後,台灣的正宮也吵鬧不休,老闆面子掛不住,連善後也不肯、更不顧幾個員工在德國的死活。
當時老姊的幾個同事,不是選擇棄保潛逃,就是閃電嫁給了德國人。老姊不願意為了留下而做違背良心的事,她也沒有德國白馬王子救她離開,於是只能選擇回台灣。之後老姊聽友人建議改了名字,進入竹科工作,重新開始。
二姊給自己取了新名字,既沒找算命仙,也沒給什麼大師取名。她的名字秀字,本是「鐘靈毓秀」之意,因此她選了同樣意思的「毓」字,從此變成駱小毓。
老姊精通德文英文,也在工作之餘進修西文跟法文,去德國之前她曾經做過女性保養品跟化妝品的原料進出口工作,因此,在竹科那幾年,雖然她都從事半導體工作,卻也替舊日同袍做翻譯、寫原文說明書的工作。這讓她接觸了更多的化工專業,也進入了芳療產品的領域,滿臉的坑洞,總算因為天然精油產品的調理,漸漸癒合。
而姊姊心裡的傷口呢?
她剛回台灣時,也曾遇到惡質的上司利用職務之便意圖性侵,也遇過男友嫌她不夠漂亮,選擇劈腿對象的事。不過,她並不因此氣餒,她持續參加竹科的歌唱比賽,穩坐前三名寶座;為了鍛練自己的肺活量,她也參加了竹科登山隊,每天跑八千練體力,直到拿到嚮導證才停止攀山活動。不管做什麼,她都不想只是玩票,而要做到專業,做到最好。
即便如此,她的工作運並不順利。她在竹科最後一年時,在一家專門建造無塵室的德商,負責處理德籍工程人員的食衣住行等安排。她也應竹科管理中心之邀擔任德文班的講師,學生遍及全台的各工業園區。當時她常跟我說,
「別看那些老德美其名是工程師,其實言行舉止一如台灣的建築工人,水準也不怎麼高啦。不過他們常說在亞州把妹實在很容易,隨便請喝一杯酒就上勾了。他們在德國都是有妻有女的,可是在上海在台灣甚至在菲律賓卻都有女朋友呢,真是噁心。女孩子啊還是要愛惜自己一點,別因為老外講的甜言蜜語,就以為遇到白馬王子了,」
「我知道,男人不分膚色,是混蛋就是混蛋。」我這樣回答,老姊聽了跟我會心一笑。
德文班上一位在德商半導體工作的女秘書,給她介紹了一個短暫來台工作的德籍project manager,當時老姊有三個透過e-mail純粹分享生活經驗的美國筆友,因此對於多一個德國筆友可以說德文欣然接受。她大概沒有想到,這無心插柳的開始,會造就她日後的姻緣。
她很自然地跟每一位筆友以e-mail筆談,筆友中有兩位是已婚的工程師,二姊跟他們的太太也很熟,甚至相約到美國時要參加他們的family party。她從不預設立場,把任何一位男性筆友當成假想對象,只是跟他們分享自己生活的點滴。
一直到她跟那位拿到博士學位就到美國工作的德國男人開始講電話了,才慢慢有點「不一樣」的感覺。這位德國男士,就是後來我的姊夫。姊夫的相片實在不好看,他是個普通的德國男人,而日爾曼人本來就不是漂亮的民族。姊夫喜歡音樂,唸書時曾組過樂團,因此跟喜歡彈琴的老姊可算是有共同興趣,兩人也都喜歡看賽車,是大小舒馬克的忠實粉絲。
姊夫坦言,在遇到二姊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要結婚。他看同事們結婚之後,都為了家庭辛苦煩惱,抱定單身主義的他幾乎不涉足任何可能遇到適婚女子的場合。認識德國佬的第二年,二姊休假去了一趟美國,跟幾組筆友們相見歡,最後一站便是紐約。
當時老爸老媽知道二姊即將跟那位「經常在電話上聊得很愉快的德國佬」見面,緊張得像是女兒要跟人跑了一樣,於是找了藉口說要去紐約探望三姨媽,也跑到美國去。說也奇怪,抱著單身主義的德國佬,見到一點也不漂亮、個頭又瘦又小又黑的二姊時,竟然一見鍾情。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見到他的時候,就覺得——這就是我要找的人啊!」
所以老姊也是對她老公一見鍾情的?誰知道?二姊臉皮薄、就像笑傲江湖裡的任盈盈,即使後來姊夫請調到台灣做新的Project,沒到訂婚她也一直保持只到二壘的交往模式。對她來說,
「真的愛妳,他就會願意尊重妳的決定。」
當時二姊外派到台南科學園區替台積電蓋新的無塵室,而德國佬到了竹科,一南一北仍是遠距離戀愛。直到老姊三十三歲這一年,認識第四年,正式交往第二年兩人才步入婚姻。
現在的二姊,是兩個混血寶寶的媽媽,單純的家庭主婦。直到前年舉家搬到慕尼黑定居為止,姊夫在台灣待了五六年,學講國語,學寫中文,他很努力地想要融入我們的社會,學認路、學殺價,也學著跟異國長輩相處。
姊夫讓我的老爸老媽、二姊改變很多傳統觀念,慢慢懂得要以尊重取代做父母的權威,以商量代替命令。二姊從當年的慘綠少年時代走過,現在是家裡最受疼愛的女兒之一。因為姊夫的首肯,兩個德籍孩子在台灣是從母姓,也讓膝下無子的老爸,第一次在祖宗面前可以抬得起頭。
「列祖列宗啊,我們這一房終於有後代了!只是他們是德國人,將來可能不能祭拜你們…不過,至少血緣傳承下去了,這樣我可算對您們有交代了啦。」
聽到老爸這樣子對祖先牌位說話的時候,我跟老姊都偷偷在後面笑。囧
其實在國外生活很辛苦,特別是白種人對於黃種人歧視嚴重的德國。但是二姊自始至終,非常努力生活著,即使在家相夫教子,她也不忘記繼續在芳療上鑽研。
二姊從小的願望就是,擺脫這個充滿陰暗的老家族,而今她靠自己的努力過著想要的生活,她的異國戀情之所以能順利開花結果,絕不是純粹建立在愛情上的。
婚前婚後,她都很努力接觸德國的經濟、政治、文化,不因「外國人」的身份,置身事外。她可以跟德籍公公用德文討論政治,跟從事教職的婆婆討論教育問題,因為婚姻絕不是只有兩個人的事,不能只靠講「I love you」過一輩子。
雖然沒有同住,二姊也有婆媳問題,但她總是告訴自己要往好處想,同樣是台灣人的婆媳都會有代溝了,何況不同文不同種的長輩呢?剛搬回德國時,婆婆為了來替二姊整理新居摔斷了骨盆,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因此有時對二姊口氣不佳,二姊想想還是忍了下來。看著受傷的婆婆,七十幾歲的老人家,撐著柺杖也要下廚作菜給兒子媳婦吃,老姊更認為自己應該多體貼老人家。
逢年過節,德國婆婆總是堅持要給二姊一個大紅包,讓身為家庭主婦沒有收入的二姊,可以添點行頭,買點想要的東西。我老媽說,
「妳婆婆八成認為妳穿得太醜丟她家的臉啦,所以給妳錢打發妳去買好衣服。」二姊並不喜歡這種觀念,
「凡事往好處想,日子不是可以過得更快樂一點嗎?」
同樣是已婚婦女,同樣有婆媳問題,我看見二姊與老媽不同的地方。
「我婆婆講話聲音很尖,聽起來很刺耳。可是她教書幾十年來都是這語調,又是第一次當婆婆,當然會不知道怎麼跟我相處,聽習慣了就不覺得她冷漠了,老是往壞處想,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也是跟她過不去。」
至此,二姊終於真正得到她想要的人生。之前每次來台北,看到老外帶著的女人都很漂亮,唯獨姊夫身旁的二姊一副「菲傭」的模樣,既不化妝也不愛打扮,但她卻總是抬頭挺胸,根本不自卑。她一直很努力、很認真地生活著。
認真的女人最美麗,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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