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狗,親愛的秋秋,是2011年5月走的,三年了。想到她,憶起她最後那段日子,還是會難過不捨。
很難不想起她,即便一個輕微的聲音,或眼角餘光瞥到的一個影子,都彷彿她仍在屋子裡走動。更別說外面和電視上不時可以見到狗蹤;有一天甚至在公園裡看到一隻很像她的狗。
我說起那狗身上毛色的分佈和秋秋的差不多,孩子問,「有秋秋那麼漂亮嗎?」
她是很漂亮,中型,青壯時期有十七八公斤;毛色黑亮,脖子一圈白,尾巴也一大蓬白。在茶園中奔跑時,矯捷如一匹小馬;白色尾巴也好像一面風帆在綠海中前行。
她是兒子收養的小流浪犬,秋天撿的,外型又像秋田犬和哈士奇的混種,兒子便給她取名為秋秋。先是養在他學校附近的租屋裡,後來我勉強答應在公寓房子裡養狗,才讓當時八個月大的她進了門。她聰明可愛,很快收服了我們一家人,一整個樓梯的鄰人也都愛她。
和我們共同生活的十幾年間,她一直活潑健康。聽養狗的朋友說著帶狗看病、甚至動大刀的經驗,我們都慶幸她只偶爾有皮膚小問題,沒有讓我們太操心、太花錢。我們還一直調侃她天真,「一臉幼稚」;竟不去意識她老了--或許我們刻意不去想吧。
有一天,她在五樓例行要跳上兩尺多高的花壇去尿尿,卻躍不上去;一試再試,不是退到地上,就是掛在空心磚上喘氣(也會困惑吧),我才驚覺她的體力不行了。
後來,她上下樓梯也會仆倒,只好讓她的活動範圍從外面的天地縮小在自家屋頂;只需每日早晚兩次上下一層階梯。
接著,更明確地看到她的老了,叫她,好像聽不見--先前只當她懶得理會;地板上的餅乾、花生米,很費力才吃到嘴。耳背,白內障,跟人一樣退化了。
更糟的是,有個傍晚忽然看到她癱在地板上,四肢奮力地「划」,仍站不起來;我心裡的難過和驚嚇,無法形容。那個早上她還在樓上走動,唯恐她去干擾忙於餵哺幼雛的白頭翁,我還小心提防她靠近那棵藏有玄機的小樹啊。
驗血,照X光,做超音波,醫生說她頸椎骨刺很多,壓迫到神經,腎功能不是很好,肝臟也有問題;聽得我心痛流淚。如果是住在有電梯的房子,不必常爬樓梯,頸椎骨刺問題諒必不會那麼嚴重。
從此,持續了一年的抗病作戰。先是看西醫,再後來,求助中醫:針灸、吃中藥。
餵狗吃中藥很辛苦,每日早晚各一次;哄她吃過飯後,得先後以針筒灌餵治肝、腎和骨刺的三種藥,行有餘力,再餵青草茶──車前草、玉米鬚和當歸熬成,利尿的。
即使每次都搬小凳子坐下來慢慢餵,我的膝蓋和腰背還是開始出狀況。有時她也會煩,撇開腦袋,讓餵食的人焦躁、氣急。
我們給她補充不同的營養品,也聽養狗達人的建議,高麗菜、胡蘿蔔切碎炒一點雞胸肉,給她換換口味。朋友說,「腎疾處方的狗食很難吃。」
在秋秋面前,話也不能亂講,一日我傷感地說,「耳不聰,目不明,腳力差,體內的導航系統失靈,甚至嗅覺也遲鈍;她的年紀相當於人類的七、八十歲,到底老了,退化了。」過後,孩子慎重跟我說,她現在一定很害怕,不知自己為什麼站不起來,「我們不能在她面前說洩氣的話,削弱她復健的意志。」說的也是,她聽得懂;她年輕時,我甚至覺得她有「讀心術」呢。
大約針灸六次後,她猛然站了起來!站不穩,笨拙的模樣像剛出生的小羊。然後,慢慢能走路了;我們都鬆了一口氣,覺得針灸真是神奇。
但是,醫生說癱瘓後復健,原有的記憶都不存在了,等於重新學習走路,跌倒很麻煩;所以塑膠墊舖在木頭地板上之外,也得「隨侍在側」。夜裡乾脆把她綁在床腳,她醒醒睡睡,起來繞行好多次,碰碰撞撞,弄得我也睡不安枕。
後來她走得較穩了,又恢復以前的習慣,不時施施然到所有房間遊走、「巡視」,包括不准她進去的廚房。
聽說這種無所是事的行走,就是老人痴呆的症狀。
痴呆沒關係,我天真地期望她的體力一日比一日好,好到像醫生說的,生活可以自理──那口吻竟好像她可以自己洗澡,不只是大小便問題了。可兒子提醒我,她不是日日在成長的小孩,很有可能再退化回去。
幾個月後,無法避免,她果真退化回去,又站不起來了!第二次發作,雖然孩子們更勤於帶她去針灸、打針、拿藥,效果卻沒上次好;要站立,要走動,都得有人從旁協助。兒子買了可以「提起」她下半身的護帶;發現不實用,再親自量身打造了一台可以托起她全身的「輪椅」;可是她一天一天衰弱,終究離開了我們。
這樣說很「言簡意賅」,其實從發病到去世,將近一年的時間,對於家人,尤其負責近身照顧的我,是很大的煎熬。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如此近距離、長時間地面對一個生命的崩壞,與死亡。
一個只有我一人在家的凌晨,瘦骨嶙峋的她極力要站起來,嘴裡哼哼唧唧,甚至大聲嚎哭。是哪兒痛嗎?或者為了自己落到這步境地心有不甘?我焦慮、害怕,喃喃念著心經,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就算不能安撫她,至少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些。無計可施,我餵她阿斯比靈--如果有嗎啡,我也會餵。
可白天,她見到我妹妹來,又很精神地搖起尾巴。
過兩天,寵物店送狗食的人離開後,她彷彿想到身為一隻狗的責任,大聲吠了起來;而且好像一時意識到從自己嘴裡發出聲音是很美妙的事,叫了很久。
孩子們聽到這樣的報告,都歡喜驚嘆,「哇,真是靈犬!」
又老又病,反應也遲鈍,大家心疼,便把她當年幼無知的小狗看待了。
獸醫說她能有這樣的情況,「是錢堆起來的。」
也是愛堆砌起來的。一聽說她生病,最愛她又有照顧老狗經驗的鄰人怡文馬上送來護理用品,以及整箱高檔寵物營養品;兒子和媳婦耐著心一趟一趟接送她去針灸;住附近的兒子有時回來過夜,幫忙夜間看護。可是,看著她的痛苦,我心裡其實早就興起一個念頭,如果,如果獸醫有一點「放手」的暗示,我應該會同意讓她安詳地「轉(回)去」。我喜歡台語把離開人世說成「轉去」;回去她的來處,可以看到親愛的家人吧。
她體弱無力後,必須抱起她、讓她「懸空」小便;當她縮起四肢,好像飛機起飛收起輪子,就表示「會有成績」;尿完,四肢才放下來。幾次在陽台,坐在凳子上等待我懷中的她「起飛」,我在心中說,秋秋,飛吧,飛去天上,就不必再受病痛的折磨了。
三年前的春天,她「飛」到天上,再不必受苦了;倒是我自己,靜下心來,卻不時檢討自己對她做的夠不夠?好不好?
有一次,在羅斯福路一處十字路口等紅燈,看到一隻米色拉不拉多趴在人行道上,抬頭看主人。那四十多歲的男子和氣地說,「你不想過馬路啊?」
他是不想過,咧著嘴「笑」看主人,又優閒地欣賞著匆匆前行的人。而主人就和他一起待著。
我走不同的方向,走到對岸,回頭看這一組人與狗。他們的燈再度亮了,拉不拉多仍好整以暇地趴在那兒。
我心裡難過,對待秋秋,我不會如此寬容。該過馬路,她不肯過,我會拉她快步走,讓她不由自主地跟上;拉不動的話,就用點力氣拽她。
而且,我拍她、撫摸她,「同意」她把腦袋擱在我的腿上,偶爾也「點到為止」地抱她一下,卻一直抗拒她用舌頭舔我;那是狗的本能呢。每次我說「不可以,不可以」,她就訕訕然走開。
長媳說起她們養的拉布拉多很精,每回說「巧克力,抱姊姊。」她會雙手環抱她,接著卻嘆氣,「好像並不想這麼做。」天冷,她會站在專屬的單人沙發前,示意姊姊鋪床,把毯子放上去;寒流來襲的日子,還曾偷偷爬到她們床上,拉扯被子在自己身上。
聽起來有趣,但我不以為然,說不該容許狗睡床上。心裡其實更為秋秋吃味,我們堅持她睡自己的毯子,連沙發都不准上去。
可我又「不服氣」地告訴自己,我對她也算很有耐心啊。寒流來襲的夜晚,陪她,安撫她,幫助不時硬要站起來的她;即使極睏,我寧可在膝上放一條小電毯禦寒,坐著發呆、打盹,或胡亂畫圖。
現在不小心翻到她走前四天靠著書櫃、掙扎著起身的速寫小圖,仍忍不住流淚;還刻意把她畫得比較有肉呢。
她走後,幾度夢到她,第一次,是在我終於拿下冰箱門上寵物店名片那天--早就不需要叫狗食了,卻一直不想丟了它。那次的她,是病中極力掙扎著要起身的模樣,教我醒來後含著淚怔忡許久。
後來的一次,好像剛洗過澡,毛髮濕而黑亮;她熱情地迎向我,在十二抽老木櫃邊大力搖動結實的身體,水灑了一地。我非常激動,揉著她的脖子,嘴裡想說,「秋秋,是你?」可喉嚨乾啞,費了好大的勁,卻發不出聲。
然後,我就醒了。心裡覺得安慰,她完全脫離病痛了!
現在,走在路上,看到狗,不管大狗小狗,我常會靠近去,凝視、微笑,或出聲招呼;知道自己臉上的線條和心理一樣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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