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娓娓說，德屏那麼認真，這麼多年來為文壇做了不少事；現在為辦公室的問題苦惱，文藝界理應幫助她。她自己沒有珍藏可以捐出共襄盛舉，就想到叫我捐出一幅畫，由她來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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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靜娟粉彩畫〈有豬油桶仔的靜物〉。
圖／劉靜娟 |
故事要從2013年四月一個午後的電話開始。
我的作家朋友康芸薇以她一貫溫柔緩慢的聲調說，她接到封德屏的信，說《文訊》雜誌為了辦公室和「文藝資料中心」兩年半後所需場地的問題，正在舉辦「作家珍藏書畫募款及拍賣會」的活動，希望藉由作家的支援，可以籌措到足夠運用的資金。
喔，我倒沒收到這樣的信，想必封德屏清楚我沒有寶貝可捐，便對康芸薇說，「從大陸來的人家多有書畫收藏，她才會寄信給你。你外公一定也留下一些。」她的外公生前是立法委員。
「沒錯，外公帶了不少名家書畫來台，包括于右任的墨寶；可惜早都被我叔叔賣掉了。」她說那些書畫後來外公給了她的母親，也就是她叔叔的嫂嫂。
「你家還掛著不少台靜農的書法啊。」
「那是女兒家，是她公公留下來的傳家寶，我怎麼能打它們的主意。」
然後她娓娓說，德屏那麼認真，這麼多年來為文壇做了不少事；現在為辦公室的問題苦惱，文藝界理應幫助她。她自己沒有珍藏可以捐出共襄盛舉，就想到叫我捐出一幅畫，由她來買。「這樣，我們兩人都幫了好朋友，也算是文壇一樁佳話。」
春日午後我本來有點睏意，聽她這麼說，整個人清醒過來，駭笑著說她匪夷所思、異想天開、天方夜譚，怎麼會想到這種「餿主意」！本來嘛，幾年來，我雖斷斷續續地學過繪畫、書法；卻不曾專注一種，根本沒練出本領，哪有資格捐作品去參加義賣！
她溫和地說，「你聽我說。」
她說有一回在《聯副》看到我隨文刊出的畫作，一幅老太太和兩幅靜物，她印象很深，也很喜歡，「我不是說你畫得多好，但別人畫得再好，不是我朋友的，對我的意義不大。我們可以做這麼長久的朋友，是因為我們以本性交往。我們不常見面，以後年紀越大，越不可能出門；如果我的房間裡有一幅你的畫，我坐在搖椅上看著它，見畫如見人，多麼溫暖！」
康芸薇和氣善良、不精明的大姊模樣，或許會讓人以為她不擅言詞；其實她的口才和她的小說一樣好。每次和她聊天，我例行會嚷嚷，「寫下來，寫下來。說得這麼精采！」像這日，她先慢慢說《文訊》的狀況，再導入正題；不急不徐，夾帶感情，很有說服力。我的心開始融化，「好吧，我列入考慮。」
「我們以本性交往」，的確，從年少時一起寫作，一起在《文星》出書，到如今都成了「國家認證」的老人，偶爾煲起電話，還可以講很久。
她說的兩幅靜物是我學粉彩時的作品，「老太太」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Doris Lessing的炭筆素描。雖然她說喜歡，總不能拿現成的去義賣；何況，又過了幾年，估量自己現在應該可以畫出比較好的作品才對。
於是，我以顏色豐富的酪梨和蘋果搭配我家古樸的豬油罈子，再以多年前朋友從雲南帶回來的蠟染棉布做底，開始作畫。
醬油色的豬油罈子是我小時候家中的用品，母親習慣把它擺在紅磚灶頭上，方便取豬油。二十多年前它成為我的收藏後，曾用來插畫筆或花；料不到現在它還泌出油來！
好久沒畫粉彩，有些生疏；慢慢進入狀況後，舊時的情感也泌出來，開始高興康芸薇提供了我提筆的機緣。但另一方面卻有了壓力，左看右看，瑕疵處處，就很氣惱她無端擾亂了我的平靜。
畫畫本來很自由，畫得不如同學們，雖難免挫敗感，到底只是一個教室內的事；如今自己的作品居然要和很多名家墨寶和有歷史的珍藏一起掛在展場接受鑑賞、批評，並且論價拍賣，怎能不心虛、焦慮！已知作家們慷慨捐出于右任、豐子愷、林語堂、朱銘、吳平、周澄、李錫奇、李奇茂、梁丹丰、楚戈等大家的書畫；作家也頗多第二才能，三毛的水墨就很受到注意。
畫好了，尚可。酪梨還很新鮮，我添了紫色和米色兩種洋蔥，以透明玻璃大碗和孔雀綠酒瓶構圖，希望可以畫一張比較好的。
兩幅完成，寄電子檔請幾位朋友參詳，有說孔雀綠酒瓶佳，有說豬油罈子好；康芸薇不用電腦，只說她較喜歡鮮明色彩的。那就孔雀綠酒瓶吧。
德屏派人來拿畫那個早晨，細雨霏霏，我以棉紙覆在畫上，以月曆紙捲成堅實的筒狀，再以塑膠袋套好，就恐被雨水打濕了。
我不曾嫁過女兒，那日的心情竟好像嫁女兒。其實，我的作品，除非參加學員成果展，都是隨意收在櫃子或抽屜裡，不曾慎重拿去框裱；可一旦要離開家送出去，竟非常不捨！遞出畫作時，還聯想到好萊塢電影《第六感生死戀》中扮靈媒的琥碧戈柏被迫把四百萬美元的支票捐給馬路邊募款的修女時，強烈心痛，不甘，捨不得，與對方來回拉鋸數回、死也不肯放手的畫面。
不是四百萬，卻是我一筆一筆畫出來的；以後也畫不出同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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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靜娟粉彩畫〈有酪梨的靜物〉。
圖／劉靜娟 |
我的作品的拍賣場次在下午，義賣當天我和康芸薇親臨盛會；早先登記了個人資枓，現在有了號碼牌，才得到了標買藝品的資格。
電影中的藝術品拍賣，總見拍賣官如連珠炮般快速地報著節節升高的價格，潛在買家則冷靜地舉牌呼應。這回親臨現場，才長了知識。拍賣台左右兩方大螢幕上放映拍賣品面目、尺寸、創作者和底價。拍賣官從底價對折喊起，有人舉牌，就往上加一成，再喊；據說也看現場或電話喊標的情況隨機升高價碼。
這次，大家為了幫助文訊、幫助文藝，不惜把祕藏數十年的傳家寶捐出來；因此吸引了不少收藏家和投資客。他們有備而來，手拿《拍賣品圖錄》坐在前面的位置；圖錄中夾著不少籤條紙，顯見他們好好做了功課，選好了自己的標的物。
名家作品被高價追著賣出，我們陪著興奮；名家作品居然流標，我們跟著扼腕。有些作品本身未必好，但因為是知名作家的墨寶，也能以很好的價格落槌。
輪到我的作品了，它的價碼超出康芸薇的預算；我跟同座的朋友們開玩笑，說除非我有隱藏的「仰慕者」，否則它就得等第二輪拍賣時降價，再由她得了。
料不到拍賣官喊了價後，遠遠的有人舉牌！我們大為驚訝，朋友說待會兒我應該去問主辦單位，我的知音是誰。我一時也陶醉起來，有人偏愛我的散文、「愛屋及烏」？或者，有人慧眼，純是喜歡我的畫，甚至認為我「指日可待」？拍賣之前，我已把全部展品巡視一遍，名家書畫固然很多，青澀的也不是沒有。畢竟大家的出發點在幫助文訊，心意更重要。而我的作品加了框後有模有樣，又掛在如今已成為專業畫家「薇老大」樂茞軍的油畫正下方，增加了友誼的溫度，又壯了聲勢，教我對自己的作品長了不少信心哩。
拍賣結束後，我的「粉絲」自動現身；是長年耕耘劇場，教戲、導戲的汪其楣！我和康芸薇多年前第一次看她的戲，是她創辦的台北聾劇團演的。她說康芸薇不是說了要買嗎？沒看到她舉牌，她著急，就買了！朋友給了我這麼大的驚喜，真是足感心啊。
先前我已跟康芸薇說過，萬一，萬一我的畫居然拍賣成功，另一幅就以她預定的價碼給她；這樣《文訊》可以拿到兩筆錢，我也算捐出了兩幅畫──嫁過一回女兒後，對第二回嫁女竟然就習慣了。
拍賣會出乎意料的成功，部分從樟木箱子現身的作品拍出「天價」，名作家的畫作和手稿也得到行家的熱愛，果然眾志成城！我們都為數月之間忙得焦頭爛額又忐忑不安的德屏開心不已。
過一星期，我約兩位「買家」和主辦的德屏吃飯，順便把「豬油罈子」帶去；它配了好看的褐色木框，靠牆擺在餐桌上，真的「嘛袂失禮」。康芸薇針對我們四人共同完成的這段「文壇佳話」說了一番情辭懇切的感言後，把裝了畫錢的紅包給了德屏，上面寫著：
她像一棵樹，栽在溪水旁。
按時結果子，葉子也不枯乾。
凡他做的盡都順利。
她說這是《聖經》裡的話。真美！用來形容德屏、祝福德屏再恰當也沒有。
而我的感言是，本來認為捐畫義賣是我這一年所做的最「驚悚」的事；現在，它卻變成一樁彩色的、美麗的機緣。多謝康芸薇「異想天開」，我才有幸在這個有意義的活動中參一腳，略盡棉薄。
康芸薇加一句：以後到她家看我的畫，要收門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