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要去拔牙之前我就足足害怕了超過兩個月。是一顆長凸了的智齒，兩個月前它就已經磨到肉，我忍著不舒服，一直告訴自己沒關係。「還好不怎麼痛，牙齒長得慢，再等等沒關係。」一等兩個月，到了舌頭輕易能頂到它的地步。還是害怕著，一天拖過一天，明明是不需要的、該拔除的東西，就偏偏願意這麼擱著不管。
終於做好心理準備的那天，我像小媳婦般怯生生走進家附近的牙科診所。從掛號開始到拔完牙為止，我始終呈現魂不附體的狀態，偏偏「拔牙怎麼一點也不痛啊！？」讓人悵然若失。不過10分鐘的事情，行進的速度快到我甚至連牙醫的臉都沒看清，只能確定是個男醫師。他乾脆地說：「好了，因為冒出來很多所以很好拔。」眞的才挖那麼兩三下而已。就這樣結束了。
我把拔下來的智齒帶了回來。是顆歪斜扭曲的牙齒，中央還有黑黑的蛀痕。麻藥退了之後，劇烈的疼痛才真正來襲。
因為預期會痛，所以才會那麼害怕，這是人之常情。人性有許多基本配備，貪婪、怠惰、惡質、自私……膽小也是其中之一。所以市面上有那麼多書本那麼多名言佳句，歸納起來都是在教人要勇敢。怎麼勇敢呢？明明就會痛，明明就會受傷，明明就都是些無法挽回的事情。漂亮而流暢的句子，都是聰明人的遊戲，事不關己，想怎麼說都行。
膽小的心，遇到害怕的事情就習慣性選擇逃避，拖過一天是一天，就算是不需要的、早該丟棄的東西，也願意這麼擱著直到非處理不可的那天到來再說。但對於不在乎的事情，多一秒考慮都不用，手叉腰閉著氣剎那間就能完成。「你這樣傷害他不怕他難過嗎？」甚麼？他會難過？我沒想那麼多呢。就是這麼一回事。
其實，只要別想太多就好了。
人們還有個共通的毛病，就是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很重要。太看重自己了，所以才會對自己的舉手投足這麼在意；太保護自己了，所以雷達隨時打開盯著四面八方隱藏的危機。事實是，沒有任何人重要到別人處心積慮非害你不可；也沒有任何人示弱了、失敗了、跌倒了，世界就會停止轉動。「我如果直接拒絕他，他會不會想不開啊？」甚麼？他會想不開？你想太多了吧。就是這麼一回事。
原本智齒凸出來的地方現在空蕩蕩了，舌頭還是不自覺會伸過去碰碰那個智齒原來該在的地方。對我來說很困難的一件事情完成了，但日子還是如常在過，我也沒有因此變得不同。唯一發現的是，在那低潮躊躇的兩個月中糾纏不休的害怕感覺，已經像去年的冬天一樣遙遠。「好了傷疤就忘了痛。」就是在說我這種人。
不過人是沒辦法停止「我很重要」的這種想法的。就連拔顆牙，我都會想像那是把混亂的厄運的一切也拔除了，接下來就會有許多好事等著要發生。彷彿全世界都是在等我拔這顆牙，現在開關啟動了，我熬過害怕真的去拔牙了，全世界就從此刻開始變得美好！
喜歡覺得自己很重要，任何小細節都賦予特別的意義，發揮想像力讓自己開心讓自己相信，「世界繞著我轉有甚麼不可以！」反正其他人也都這樣啊！
發揮想像力，想些讓自己開心的事情，逗自己笑笑吧沒關係的。教人勇敢的說法我們都聽太多了，幾千年來人都還是在逃避在墮落不是嗎？因為怕痛、怕受傷所以就停滯不前的那些日子，每一天也都是實實在在的人生，沒道理去討厭。停滯不前不代表沒有意義，還是有許多東西持續在累積。人生又不是賽跑，大不了讓你三百公尺嘛，大不了當最後一名嘛，我就是那麼害怕，你不怕你先走好了。
人生又不是賽跑，更沒人規定一定要前進。
與拔牙恐懼相處的那兩個月，雖然坑坑疤疤溫溫吞吞但我很喜歡，像喜歡其他各種不同的日子一樣那麼喜歡。「那麼大個人還當爸了，卻這麼膽小，笑死人了。」這麼膽小的自己，我也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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