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知道母親聽進去了，因為父親帶回來一把口琴給我。為什麼是口琴我當時沒問，如今也來不及去探求答案了。那時候我在自己房間，母親開了門走進來，而父親就站在門口看著。母親把一把用紅絨布套裝著的嶄新口琴遞給我，笑著說這是父親要給我的禮物。
我感到有點錯愕，口琴實在不是我想像中的樂器，而父親那站在門外那看來異於平常的靦腆樣子又讓我非常不自在。我甚至沒對父親說聲謝謝。母親把口琴交給我，滿臉的笑意，但卻好像找不到適當的話語似的一直沉默著。那麼一時半刻的尷尬，現在想來還會發抖，我們是個太過傳統保守的家庭，面對這樣需要表達情感的時刻總是無法好好控制。母親終究什麼也沒多說，父親也是，兩人相偕離開我的房間，母親還幫我帶上了門。
剩我獨自一人時我才將那把口琴拿出來，白銀色的口琴，很標準的那個樣子，試著吹吹，聲音還不賴。不過我從沒對口琴產生過興趣，之前沒有，拿到口琴後沒有，到現在就算那把口琴還好好地在我抽屜裡，我仍毫無吹奏它的興頭。父親究竟為什麼會送我一把口琴呢？在後來的日子裡我們父子倆一次也沒談過那把口琴的事，我想我們都太過羞赧了。
現在的我能以較冷靜的態度來看這段過往回憶，我猜想父親當時送我口琴是為了向我示好。一個沉默的父親，一個羞於表達自己對子女的愛的父親，終於得知孩子需要些什麼，便迫不及待地依自己的意思要對孩子好，那口琴就是父親愛我的證據，是父親想要對我好的一個方法，是一個滿溢親情的信物。
我現在能這樣想了，我現在知道父親曾經試圖要對我表達他的愛，但我沒辦法求證，那想法薄弱地存在著，除了是想法之外什麼都不是，從今以後那就都只能是想法而已了。
母親打電話回來宣告父親癌症病重需要住院治療的那一天，是我第一次下廚煮飯給自己和妹妹吃。母親那天很晚才回到家裡，急忙拿了父親需要的用品，交代幾句話之後就又前往醫院照料父親了。她沒空下閒來看我那些初次料理的菜一眼。我炒了高麗菜炒飯，還有一盤空心菜，妹妹吃得挺開心，不過份量挺多兩人吃了還剩下不少。
我說我做了那個給妹妹吃，而母親並沒有看一眼。她實在很慌亂，慌亂到讓我覺得好害怕好害怕。父親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之後，偶然間我聽到母親回到家裡在電話中跟親友報告情況，她說起我很懂事，會自己炒飯煮菜照料妹妹。我當時感到驕傲，以為自己分擔了些什麼。我真的以為自己分擔了些什麼，真的以為自己很了不起。我從沒想過那都是因為母親太過愛我，都是因為母親的寬容。我根本什麼忙也沒幫上啊！
父親是個郵務士，負責送限時及掛號的信件，上下班的時間並不固定，大致上一天分成三班，早上一趟，中午一趟，晚上一趟。父親個性憨厚內向，話不甚多，長年在陽光烈日下送信令得他皮膚黝黑，輪廓分明的臉龐總很少笑容，看起來非常具有威嚴。
印象中我日常大多會躲著父親，在自己的房間看書，或者在家外打球玩耍，與父親碰面說話對年輕的我來說壓力十分沉重，心裡總是想能避免就避免。年少的我是個過胖又過矮的醜小孩，對於自己的外表非常自卑，可是個性上算過得去，所以並不缺少朋友。對我的眾多朋友來說，我的父親是個神秘的人，沒幾個人看過他，跟他說過話的看是一個也沒有。
為什麼會如此我不曉得，不過認真說起來我似乎也沒見過任何一個朋友的父親，這個世界的父親看是都有些神秘的成分吧！有次非常恰巧，朋友來家裡找我，我們在家門口說話，而父親正好要出門去上班，那個朋友於是第一次見到我父親。父親當時沒說話，對我們兩個點了點頭，酷酷地跨上郵局的公務機車就出發了。一看到父親身影離開了街角，朋友立刻驚呼地讚嘆起父親的長相。
他說：「原來你爸這麼帥啊！怎麼你長這樣呢？」
那個朋友臉上的表情我到現在都還清楚記得，對於他的評語我也感到非常驕傲。我有個很帥氣的父親，從那一刻起我才有了這樣的體認。我並不在乎那個朋友對我外表的批評，我的確是長得不好，但我瞧得出他真正不是為了損我，而是我父親的形象令他說出那樣的話。
當時我正上國中，那算是個讓我想要多了解父親一點的契機。一直以來我都不敢正眼看著父親，更別說去仔細地探尋他的好看與否。其實父親鮮少管教我，鮮少對我大聲怒罵，我不明白自己到底怕他什麼，他那嚴厲的形象對我來說實在太強烈了。我在等待父親開始對我關心，一直等待著，等待可以跟父親開懷暢談的那天到來，等待父親終於願意顯露溫柔，親切地對我說話。我等待著，而父親的頑固卻大大地超出了我的想像。
就算如今我已經失去他了，心中仍舊對他懷抱著莫大的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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