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載於自由副刊,七月十九日)
音樂不會將你從任何事情中拯救出來,除了沉默……
我時常想起那一回回從永和坐到關渡,約莫半個小時的捷運車廂。
那時候我正籌備一個舞台劇在關渡山腰上。冬天的異鄉山丘,空氣瀰漫著寂寥和純粹的冰冷。那幾週是當年淡水最冷的之時,什麼東西只要是熟悉有溫度的,都令我感到輕易的愉悅--說得更精準一些,或許是自在而不是愉悅。那跟真正的情緒沒有太大關連,我身心所繫的是像關渡山上的霧或雨滴一樣濕冷的疲憊,氛圍在排演過程與討論期間,我時常分心在那棟屋子(舞台)裡。想著的究竟是平地的溫暖和人聲鼎沸,是家鄉的海洋或自己的床,還是只是單純的寄居朋友家的夜裡一起吃東西看電視?那時,我背著一台電腦,每天從朋友家往返關渡,往往一天就這麼過,場景與聲光,對白和切換不斷重複,修正,改過,再來……
我坐在音控台前面,對著三台筆記型電腦和兩台電視,兩台數位錄影機和內場音響,眼睛盯著演員流程,控制音效和燈光連結的校準,耳朵裡塞滿了工作夥伴們互相討論和提示的聲音,或大或小,而演員拿著對白交織從我書裡所剪出的文本,電視機裡的沉默,什麼時候該推哪一個音軌,該接那一首歌,該收放多久的秒數,該怎麼cue燈光……很奇異的是我的內心異常無感和安靜,好像聽不見,或者說,所有的雜音都混成一體,我心頭總是只有哪麼一首歌在繚繞,而它讓我發現了一種鎮靜的可能。當我跟導演意見出入時,當我冷得要死忘了帶風衣時,當我發現一杯熱咖啡都很奢侈時,當我cue 錯或fade太快時,當我望著山腰下了無人煙的景,當我默默的和負責數位影像的夥伴一起蹲著抽菸,所有可能的混亂與疲倦,從來關渡的那一刻開始,坐上列車的那一刻,我已經身處在另個時空。那個時空裡我並不熟悉誰與誰,連自己都顯得稀薄,天空總是灰撲撲,一通通打上山的電話時常收訊不良……
然後相同的,只是布幕換成了黑,背著電腦穿著大衣走進暈黃的捷運站,那往往快要是最後一班列車往南勢角。我終於,終於等到和自己再次通上電路的那一刻,當我坐定無人車廂,在耳機按下Camera Obscura的”Houseboat”,就像,就像我上山來時一樣,同樣的歌曲不斷反覆,就這麼一首。那時我匆匆撇見了 一種深刻,但那深刻並沒有特別的大不了的意義,只是一種私密至極的情緒。上山時聽著,像是足球員折返跑暖身,回程時則像是比賽完的淋浴。很難說得上來為什麼是那首歌。那時候每天都要準備幾十首歌穿插備排,至今想來音樂之於那一個好冷的冬天,就只有”Houseboat”。並不是在人生中頭一回感覺到時空情境與音樂的關連,但從未這麼密切,像是音樂裡說盡了一切而故事本身並不重要,或者故事本身已經被音樂給交待完畢。而那是一首開朗得剛剛好的歌曲,溫淳的民謠情歌。去解釋太多關聯似乎顯得多餘,比較奇妙的是,爾後我雖然依舊喜愛Camera Obscura,這首歌也一直在我身邊,卻不常播放給自己聽。好像它是一個時間的卡榫,剛剛好把那樣的情境給定住了。而我因為發現自己從而也跟著被定在那一塊時空裡,而沒有太多招魂的想望。雖然故事就這麼的走下去:作完舞台劇回花蓮的火車上我聽著這首歌,整整一路;當時認識的女孩,那時跟我的最大公約數只有Camera Obscura的她,後來跟我一起發現了更多彼此的公約數。
那首歌還是會讓我想起自己在車廂窗戶上的面容。一種曾經。一種十九歲。
一種沉默的面容。十七歲時曾聽過一首至今很喜愛的歌曲,來自一個我曾很喜愛的樂團Piano Magic,「音樂不會將你從任何事情中拯救出來,除了沉默……」”(Music Won’t Save You From Anything But)Silence”關於這個很長的歌名,我直到過了二十歲才開始有真正體會。有多少歌曲和音樂人曾經讓自己感動?讓自己驚艷?讓自己深陷?而之後呢?如今呢?後來呢? 曾經是一個「當下」的擁護者,覺得沒有任何事物比當下更重要。但後來呢?即便是當下,也會有後來的。我很掙扎,但音樂拯救了我嗎?拯救了哪個部份?或者,我真的能夠這麼說嗎?
隨著光陰,一切是否純然當下?夜裡,我打開一盞小燈,盯著電腦/電視螢幕裏的光影,想要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我在裡面找到更多沉默的面容,在音樂與影像裡發生,在對白與眼神交會 時發生,沒有更多可能或不可能,它們都已經是自己。
就像我一樣嗎?
無數次蹲坐在黑漆漆的地板上抽著菸看舞台上的表演,那些我。曾嚮往後台談話與排練的過程,如今我選擇靜靜坐在這裡,看著影像裡的人們,對著不是我的觀眾們演奏。或者說,我有時感覺我被那些自己與演奏者,個體間的音韻想望給層層包裹,有時候很想把路樹攝影機架在觀看螢幕的自己身後……阪本龍一和Alva Noto在巴塞隆納,各據一個舞台彈奏著,叫我只能成為旁觀者的沉靜,卻渾然不知自己已經不只在觀看,Supersilent樂團即使在最爆烈時,我的心跳依舊平穩,即使情緒是激動的;Nakaban的繪畫與波多野敦子音符交際時,我覺悟了寂寞的吸引力,自己駕駛著光,穿梭入一落落聯想與漂浮的隧道般。一切都是流動的,不是我就是那些影像。導引著時間所謂。只有有其一成立,流動的一方。往往尚未察覺到,夜就這麼過了。夜復一夜,我的心總在那盞燈與螢幕開啟時,隱隱顫動,好像翻到了自己曾書寫卻已遺忘的日記本。
就好像後來,我漸漸把舞台下的群眾也看成演出的一部份。他們的專注或互動,舞台上的影子與台下的眼神,演出就這麼過了,我所熟悉/不熟悉的一切都融化在只有自己的前提。往往在走出場外的瞬間,隨著年紀增長我越感寂寞,當我再一次回到舞台前,竟會想起太多無關台上正在發生的事情,而很想要躲進回憶裡,體驗那種的確正在發生我卻不為所動的掙扎個人。當然我要怎麼說他人才能明白,這並不是天天發生的事情。但的確在過程中,我看見了太多自己。那些音樂呢?
對啊,那些音樂……它們不再像是可挪移的了。全都成了時間的卡榫,在我心裡一扇扇被密封的窗口裡,定格。
有時候因為這樣的定格,會選擇追隨。會選擇不屬於自己的美。會選擇一些以為,會沉浸於其中的不輕微。情緒沒有輕微,而早一些時光,可能捕捉到的還不僅是一種顏色,一杯咖啡,一個吻,一把吉他,一段旋律。
從此每年立夏,我都將想起Piana的”Early in Summer”這首歌,只因我的確經歷了一切:聽了專輯,寫了感想,看了那年夏日的Piana音樂會,那些定格讓我永生將循著線索,朝著那道聲音而去;每年春天我都將聽著北歐樂團Tape,因為我曾經邀請他們來我的家鄉演出,那曾是我每晚入睡前穩定心情的聲音,幽幽微顫,迷幻的在花蓮咖啡館演出;每年冬天,我也將因為曾經在工作人員席位聽見Damon&Naomi演唱而落淚,替自己靜靜的放上”Turn of the Century”。
如果季節不是自己的,它們也仍舊有音樂。如果聆樂人想從包覆滿滿音樂的季節和年歲之鏡中,擦拭開情緒的霧,那麼看見的自己不論什麼樣子,終究還是自己吧。雖然時光恁在,那些可循著的愛與悲傷無可逃脫,音樂終究不是救贖,但他讓這裡不只是沉靜。
那麼我們就在這裡坐下來吧。找個自己想要的地方。什麼也不用說,替自己放上一首歌,在空無一人的車廂裡,在曾經纏綿的電梯門,在那些音樂會場地的出口,那些默默看著無聲電視前,那些書頁被風吹開,菸蒂熄滅之處。就這麼坐著,聽著歌曲,讓它們充滿自己吧。或許沒有更多的事情比這般更沉重了對自己而言,但我們的年輪裡都還是終將寫滿音符;我們所哼唱的,正是自己的歸屬。
是我嗎?仍然在那列車上看著自己的倒影。耳際隱隱有什麼,在那每一刻竄入腦袋,沉重或輕盈的。我們都還在路上。
「這不就正是完美無暇的歡愉嗎?」
「噢拜託,你得承認這一切都挺傷感的。」
「但,我親愛的夥伴,歡愉並非等同享樂啊。」
───高達,「二十一世紀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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