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織問我,阿人到底在想些什麼?
我搖搖頭,「妳覺得咧?」
在生日會的眾人進入我們的視線範圍前,詩織將腳步放慢。
「謝謝你們。」
我看不清楚詩織此刻的表情。
「包括阿人。」我補了句。
「恩。」
她輕輕的點了頭。
然而,唱完【Stand by me】旋即被訓導處老師抓住的阿人,當天沒有出現在稍後的詩織生日會上。
【屋頂突襲】後,學生對這件事的反應,有持反對態度的-認為這只是刻意造反的輕率舉動;有持支持態度的-其中多半是得知且認同【屋頂突襲】的發起背景。
意外的是,在學校老師這方面,雖然形式上的懲罰難免,卻有不少老師私下表達「雖不支持,但仍給予讚許」的態度。
最後,懲罰名單只有表演者三人,主謀者阿人被記了一支小過與一支警告、另兩人則各記兩支警告,其他相關人員則全部逃過一劫。
風波平息後,阿人和詩織兩個人,若無其事的恢復了剛開始的相處模式。若要說有什麼不同,就是阿人開始戴那頂全罩安全帽上學,而柏豪也似乎對我們抱持了微妙的距離感。
*
轉眼間,已經接近高中生涯的尾聲了。
在以升學為目標的前提之下,我們的生活失去了大部分的味道-因為我們的糧食就是模擬試題、我們的空氣就是期盼與抗拒的雙重氣氛、偶爾也想逃避時,就躲在學校屋頂發呆兼胡思亂想、和媛琳閒聊幾句,或者彈奏【潔思蒂】。
話說回來,我還是不能理解,為什麼這台鋼琴要取作【潔思蒂】?
總不可能是鋼琴自己顯靈,然後請季雨幫她正名的吧!
*
某天晚上,媛琳突然心血來潮的,說要借用我的手來彈一份琴譜。
沒有刻意拒絕的動機,同時也還沒感謝她在【屋頂突襲】那天所幫的忙,我便跟她約在輕音樂社團教室見面。
*
「請問一下…」
我拿著媛琳遞來的六張琴譜。
「俺很喜歡這首曲子。」
譜名寫著【Dear Cherry】
「我沒聽過這首曲子。」
「先彈彈看。」
我開始彈奏、試著逐一把每個音符相連…
突然引起我注意的,是譜角落的一道鉛筆字跡:
Dear Cherry,how you remind me?
「恩?」
「怎麼啦?」
她手中拿著第二張譜,看似準備要抓時間換上。
「我現在彈不完。」
「那-明天?」
「…不能等我考完試嗎?」我抓抓頭說。
「你快畢業了喔…俺可沒打算還會跟你連絡。」
「這麼無情!有『媛』就會再碰面。」
「俺不喜歡『隨緣』的說法,那只是避免負責的藉口。」
「喔?那妳想要『俺』怎麼樣?」我開玩笑的說。
「…」
她往後退開了【潔思蒂】,坐在緊靠鐵櫃的桌子上。
我看了一眼,「裙子要壓下來喔。」
「色狼。」
「腿很好看啦,小腿肚結實,大腿…」
「想看清楚點嗎?」
她作勢要將裙襬掀起。
我偏過頭,「我是開玩笑的。」
「不是的話你就完了。」
「我說啊…這裡只有我們一對男女,所以應該還是要…拘謹點吧?」
「如果你想亂來,俺就想辦法殺了你或自殺。」
「喂~」
「俺認識你一年了,要對此高興一下嗎?對了!」她跳下桌子「都認識一年了,你說說看:你覺得俺是個怎樣的人?」
「絕對不是正常人。」我反射性的說。
「這一點,連校工養的黑狗阿財都知道。」她沒好氣的回應。
「然後…確確實實、就許多角度而言、以各種覺醒後的知覺與感覺來說…妳很有魅力。」
「你也這麼覺得嗎?」她的表情有些詭異。
「是啊-嗚哇~怎麼感覺很像在告白?」
「俺可沒這興趣。話又說回來,俺這麼有魅力,也跟你私下相處過幾次,再怎樣你也該有些心動的表示吧~」
「噢…恩…看見漂亮的妳我就心臟噗通撲通跳啊跳…」
她冷笑了一聲。
「我說過『你不聽別人意見,卻時常改變心意』之類的話吧!我一直覺得,你看似拒絕外在的,內心卻不斷堆積,就像是不斷堆疊物品的保險櫃一樣。」
「妳又忘記用『俺』了。」我加了句話。
「但是,其實你也不知道,在保險櫃裡到底有什麼吧?事實上,其實根本什麼都沒有呢?」
「什麼意思啊?妳真的是高中生嗎?」
「就是說,在你心中的那些人、事、物-那些隨之帶來的選擇與煩惱,其實都是你心中的自以為是。」
「Pardon?」
「最近不是有首中文饒舌歌嗎?『投手是你、打者是你、守備是你、裁判也是你』,大概是這樣子吧。」
「是嗎-」
「所以,你自己想清楚:你到底在幹什麼。」
「…可以給點提示嗎?」我撐起笑臉說。
「像是你跟馮季雨—」
「嗨~家尉!恩?」
這時,我體會到什麼是「心臟要從胸口跳出來了」-
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的,是與我們面面相覷的季雨。
站在她身後的阿人,則是想笑又不敢笑的停在門外。
「喂、喂、喂…」
媛琳無視於我的阻止,走到了門口的季雨面前。
「啊!妳是-」
「二年六班的陳媛琳。」
「恩,我知道。」季雨點了點頭。
「噢?」
季雨知道媛琳這個人嗎?
「妳就是那個學妹吧。」
「哪個?」
「去年阿人受傷時,用毛筆在石膏上簽名的。」
「喔喔~沒錯,就是妳呀!」阿人探進教室。
(我還以為要提「送禮物的學妹」那件事!)
「還有啊」季雨看了我一眼(該不會要提那件事了吧)
「前陣子的表演,有人給了誤導學校的訊息。家尉只說幫忙的是他認識的人…」
「喔~就是當『報馬仔』嘛!」
「應該是妳吧!」
(…女性的直覺真準。)
「欸、嘿嘿。果然不愧是-」媛琳暼了我一眼「恩恩,家尉學長的-」
「同學。」我搶著要說。
「朋友。」季雨同時說。
「Partner.」阿人突然說。
「…默契這麼好?家尉學長,你的說法最薄情喔~」媛琳搖了搖頭。
「不然妳覺得是什麼?」阿人多嘴的湊一腳。
「覺得…當然就是-」
「家尉,詩織問我們下課後有沒有空,說有個東西想給我們看看。」
季雨當作沒聽見兩人的閒聊,走到了【潔思蒂】的旁邊。
「她在哪裡啊?」
「不知道。她說要去新店,結果現在好像在板橋。」她聳聳肩。
「原來如此。」
「應該是問我們誰可以去解救她,比較正確吧!」阿人補充說。
我笑了笑。「當然就是阿人你啊~等等,那華柏豪呢?」
「他手機打不通,只知道他好像去撞球場了。」
季雨看了阿人一眼。
「我不知道喔~」阿人不以為然的偏過頭「她是他女朋友,所以這是他的責任吧!」
「你不去嗎?騎車去比較好找吧!」
「喂喂,我們學校在台北這頭,板橋在另一頭,我家又在另一頭…」
「板橋我是不熟,」我轉向季雨「妳呢?」
「不熟。」
不知道為什麼,季雨的語氣有些許不協調感。
「學長。」
媛琳戳了戳我的肩膀,然後指著自己。
「需要帶路嗎?俺住板橋。」
*
阿人丟下了句「有事先走」之後,就不管我們了。
為了不讓詩織等太久,我打算提早離開學校,約好媛琳回板橋時順便帶路找人。然而,季雨莫名堅持地,也跟著我們同行離校。
於是,我們三人便坐上了捷運,同時試著連絡不知身在何處的詩織。
下了捷運之後,經由媛琳的指引,我們的目的地設定在地標明顯的火車站附近。
站在頂樓有圓環形狀的高聳建築前,媛琳正透過季雨的手機在指引詩織。
「恩…這邊比想像中繁榮。」我左右張望。
「你沒來過這裡嗎?」季雨疑惑的看著我。
「都沒機會來。」
「喔…我以為你會常來…」
「來做什麼?」
「…來看林家花園。校外教學之類的,沒有嗎?」
結束通話後,媛琳轉過身走向我們。
「手機還妳。」
「現在她找到路了吧!」季雨接過手機時說。
「應該沒問題了。」
我露出明顯懷疑表情-就像是審問違反校規嫌疑的學生時,老師都會一邊問「真的嗎?」一邊做出半信半疑的面孔。
「剛才她在電話裡說,『正好』遇到認識的人,就說順便帶她過來。」
幾分鐘後,詩織與一位陌生的男性身影,出現在遠處公車站牌的方向。
「呃?」
季雨一貫平靜的姿態,在詩織兩人身影開始接近之後,支撐臉頰血管中的血色漸漸消散,使笑容就那樣垮了下來。
穿著便服的男生,此時也對著詩織低語些什麼。
「要俺先離開嗎?」媛琳突然冒出一句話。
「如果妳急著回家就先走,跟我說怎麼搭公車去捷運站就好。」
「你這種說法,那如果俺沒那麼急著回家呢?」
她不懷好意的掩面竊笑。
「還是說你要趕俺走?沒關係啦,這裡是俺的地盤,俺不會迷路、不怕獨自走在暗巷裡、也不會抱怨自己的利用價值就這樣啦…真的,俺絕對不會這樣說的。」
「…我認輸。請等一下,待會先送妳回家。」
「這是你自己說的,不是俺要求的喔!」
「季雨,可以嗎?」我轉向季雨說「等會兒先送學妹回去,我們再一起-」
「我要先走。我爸會來學校載我,不好意思。有事情再跟我說。」
「喔…」
「掰掰。」
話剛說完,季雨就向著詩織兩人的反方向離開。事發太突然,第一時間連揮手道別的動作都做不出來。
「學姐!要不要帶妳去搭車?」媛琳對著季雨大聲說。
「不用~我會走。謝謝!」
腳步急促的季雨,眼瞳裡淡藍的清澈,此刻在光線不足的狀態下,深得跟令人恐懼的深海一樣昏暗。
*
站在詩織身旁、穿著便服的男子,她稱呼他為「華松翊」。
經過介紹之後,才知道他正是華柏豪的哥哥。
「小豪他打給我,說她現在人在板橋,要我去接她。」華松翊一派輕鬆的說。
「他也打給我,要我在原地等一下。」詩織說。
「難怪這麼『正好』;原來華柏豪也住這邊。」我看了眼媛琳。
「俺並不知道誰住板橋唄。」
「對了,我要給你們看的東西是這個-季雨呢?去廁所了嗎?」
「她說她爸會去接她,所以先走了…」
「真的嗎?」
意外地,帶著質疑語氣說話的,是看似跟季雨毫無關係、理論上並不相識的華松翊。
「那個,松翊…」詩織有點困擾的樣子。
「他們不知道嗎?」他的表情似乎十分的驚訝。
「不知道什麼?」
「馮季雨的前男友-我不知道她有幾個其他男友-就是吳為傑啊!」
「…這名字有聽過嗎?」媛琳對我低聲說。
「…沒印象,我們這屆的嗎?」我搖搖頭說。
「他們分手很久了,不是嗎?」
隨著詩織說的那幾個字,我的腦海中又重新回憶起那個跨年的凌晨:
當時,店內音樂放著【Longer】;關於她的眼睛,她說她有些捷克的血緣;徘徊通往瞭解季雨的迷宮陣,季雨那難解的苦澀表情,是擋在活路上的沉重鐵門-即使找到了鑰匙,也似乎無力推開它。
「…妳還記得去年底的新聞嗎?」
「是…是哪件新聞?」
「等一下。」華松翊突然接起手機,只說了「來縣府樓下找我們」就結束通話。
「柏豪。他到火車站了。」他對詩織說。
「…」
「我繼續說。他從家裡的公寓跳樓自殺-運氣不錯,摔到草叢所以沒受太大的傷。新聞大概說是課業壓力之類的吧!」他恨恨的哼了口氣。
「去年寒假…」詩織不發一語的看著我與媛琳。
「喔…俺有印象了。」
「吳為傑是我好朋友,所以我很清楚…」他握起拳頭的手顫抖「他是因為馮季雨才自殺的!」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反射般的反駁。但是…
「你喜歡她嗎?應該沒跟她交往吧!」
在我遲疑的瞬間,他不客氣的繼續說下去:
「你真的認為,自己很瞭解馮季雨嗎?」
*
回程的捷運上,我不斷回想著季雨垮下的笑容,和華松翊那帶著敵意的「道歉」:
『不好意思,我並不是針對你,而是這件事跟你無關比較好。』
我到底有多了解馮季雨呢?
可能的話,有些事情我實在無力再去瞭解了。
一上車便站在車門前、不知道在跟誰通電話的詩織,在列車即將抵達龍山寺站時,終於結束通話的坐在我身旁的座位上。
「詩織老大,結果妳今天原本是想去哪玩耍啊?」我試著開玩笑說。
「我是去新店應徵一份工作。你猜是什麼?」
「補教業老師嗎?」我不多加思索的脫口而出。
「你怎麼知道?」
「直覺…吧!」
「不過這陣子我還只是工讀生,負責幫忙印考卷改考卷之類的雜事。要等他們考完聯考之後,我才會從助教的工作開始。」
她從手提包內取出一張證件,「為了之後能騎車方便,我還去考了機車駕照。」
我看著那張護貝過的駕照,除了那張正經得好笑的一吋大頭照外,發照日期也引起了我的注意。
「91.05.08-期中考完的下午就去考駕照了嗎?」
「是啊,我可沒有自己跑去玩。」
「那天下午,阿人也沒留在學校…」
我認為是阿人帶詩織去考駕照的。
*
剛才從電話裡得知,面對詩織顯得有些彆扭的阿人,居然在離開社團教室後,到撞球間「巧遇」正在休息的柏豪,並向他敘述了詩織的狀況-敘述得稍嫌嚴重了點-才使他趕緊找他哥幫忙接走詩織。
我好像越來越了解詩織與阿人這兩人的組合了。
相較之下,我甚至開始對季雨產生了疑懼。
(「因為他終於瞭解了我,所以…」「所以,他已經不是我男朋友了。」)
當時季雨所說的話,現在似乎能解讀成:愈是瞭解馮季雨這個人,就愈是離她更為遙遠-不時感到絕望般的遙遠。
像是回應我的沉默一樣,詩織刻意直視著前方,語調平靜的說:
「其實,是因為季雨和她當時男友的關係,我才會認識華松翊的弟弟。」
「就是柏豪吧!」
「季雨一直都很信任我們、重視我們在她眼中的優點。如果我們因為這件事而抹煞季雨的努力,那、那就太辜負她了…」
「妳好像…有些不太一樣了。」
「是嗎?」她轉頭望向我。
「好像是。」
「怎麼個不一樣?」
我歪著頭,思索著適合的辭彙作形容。
「像是…假設原來是一張正方形的紙,將它捲了起來,就成了圓柱體。」
「什麼意思啊?」
在車內廣播提示到達台北車站後,詩織叫住了正準備下車轉中和線的我。
「家尉-」
「恩?」
「季雨的事…在考完試之前,先當作柏豪他哥沒講過話。」
熟悉的招牌語氣和肯定句。
「妳放心。我根本就不清楚該怎麼做才好。」
在車門關閉之後,我透過站在原地不發一語,等著自己的徬徨沉入內心的荒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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