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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08-03 15:16:42| 人氣61|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牆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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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登於:「新世代青年團」(http://192.192.148.27/capital/)的「文學副刊」


牆歌

李志薔

編按:在我們的朋友當中,有一些並不是直接投身於社會改造的工作,但因為受到環境的衝擊,漸漸地,也會形成和我們相近的立場。就像本文的作者──李志薔,在主流媒體的媚俗風氣下,他仍然堅持。李志薔的創作理念認為:「應該要回到一般人的生活,從社會底層裡發聲。」他也曾獲聯合報文學獎。〈牆歌〉和接下來即將刊登的〈遊牧者〉這兩篇文章是他獲得國家文藝基金會的創作補助,所寫的「村史計劃」中的兩篇。

這座由空心磚砌成的牆,長約莫二、三公里,一個半人高,從北逆時針向南方逐漸延展成半圓弧狀,宛如一條幽靜的護城河,圈囿住這帶低矮、擁擠的違章建築。牆頂每隔幾公尺便豎立一道鐵竿,鐵竿上整齊地纏繞著蒺藜狀的鐵絲網,給人一種森嚴、險峻的幻覺,連同牆外那片被鐵絲割裂的青山看起來便覺得異常神秘而遙遠。牆面苔痕斑斑,彷彿灰白的土地上溼濡著一灘灘青綠的積水,偶爾幾處牆壁會佈滿年代久遠的塗鴉,或者某些陰溼的地方終年會散發著臊臭的尿味。有時,牆縫間會奮力地鑽出幾朵不知名的小花,黃的、紫的,懸在微風裡招搖著。

牆的南邊是一帶狹長、廣漠的區域,疏疏落落地矗立著幾座鋼鐵結構的龐然巨物:那分別是水泥廠房、數十樓高的灰石原料塔,以及燒窯的巨型煙囪。廠區裡終年傳出金石敲擊的巨大聲響,並不時冒出濃濃的黑煙。每當春夏西南季風吹拂的時候,泥灰、煙塵便會隨著風勢飄揚,瀰漫在整個街區。若是狂風乍起,瞬間飛沙走石,天空白茫茫一片,整面牆就籠罩在塵埃的迷霧之中。附近的貓、狗紛紛走竄,街裡的居民掩門閉戶,彷彿是電影中荒漠邊境的景象。

我成長的這一帶街區便因牆而得名。居民們用草根性濃厚的台語喊它叫「壁腳」,指的是牆壁邊緣的意思。街區裡的巷弄盤曲錯節,如同老樹的鬚根,纏繞著這帶早期以鐵皮、木板搭起的簡陋房舍,自成一個封閉的區域。往東,一條數十米寬的大道宛如一把利刃,割開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馬路外圍,一簇簇樓宇森林如燎原之火,迅速向市區蔓延開來,崢嶸突兀的景象,彷若大軍壓境。

整個街區就這樣蜷縮在都市的角落裡。早期這裡本以炸山採礦聞名。印象中,街裡的居民大都是依賴水泥廠的工作維生的。從街口算起,依次是採石工人、搬運工、卡車司機及電銲工人,間或有幾戶賣吃食的人家,做的也都是水泥廠工人的生意。所以儘管這裡曾經號稱是全世界空氣污染最嚴重的地區,居民在泥粉堆裡打滾慣了,自然不以為異。就像炸山這項特殊景觀,外地人視為極具危險的生活威脅,居民反倒悠閒地看待,把一天早午晚三次的炸山警報當作是定時鐘。只偶爾當飛迸的山石砸毀房舍或不小心傷了小孩的時候,才會看見水泥廠派人來修繕、慰問,間或賠些錢安撫了事。因為到底工作的都是自家人,若要追究責任倒也糾纏不清。據說當初興建這座牆的目的就是為了區隔炸山的危險區域。興建之時,全鄉動員,男人挑磚填土;女人端茶送水,一寸一寸疊起這座險峻的高牆。

時日一久,牆邊便成為街坊們聚集的場所:白天,男人淌著汗水在水泥廠裡拼鬥的時候,婦女們便三五成群在牆邊擺起龍門陣來,以打發這漫長無聊的早上。矮嬸婆和幼枝嬸她們會定時聚在一起玩四色牌,嘻笑辱罵的聲音,經常是鄉里間最熟悉的音韻。近午時分,幾個背個襁褓的少婦便會在牆邊搭起的爐灶生火,然後呼喚小孩爬上附在牆緣的木梯,為水泥廠工作的父親送飯去。有時候阿水姨會順便端來香噴噴的菜餚供大夥牙祭,這時在牆邊遊戲的小孩就會圍過來搶食,不時還傳來爭執的聲音,弄得大人要經常中斷她們的牌局,撫慰哭泣的幼童。午後,偶爾在更遠的牆邊,會看見阿旺伯和幾個肢體傷殘、或是失業的男子圍蹲成一圈聚賭,玩的大都是「十八啦」或是「象棋麻將」一類輕便的賭法。他們通常口裡叼著菸,一瓶米酒相伴,邊吆喝邊掄動手臂,激動的臉上青筋暴露著。尿急的時候只要往牆邊一掩,瞬間熱騰騰、濁黃的尿液滋養了牆腳的花草,卻也讓牆邊的幾個區域終年瀰漫著腥羶的臊臭味。

而我們這些年紀稍大的孩童早已野得管束不住,紛紛游竄在潮濕黝暗的巷弄之中,玩起大規模的「官兵捉強盜」的遊戲;或者跑到更北牆邊的廟埕內偷看乩童起乩,並不時對著演練「八家將」的鄰家少年發出歆羨的讚歎,想像著有朝一日自己「扮仙」時的神氣模樣。有時候,大夥也會禁不住心底的熱望,幻想著如何跨越到牆外的世界冒險。

那個時候,牆對孩子而言就像是世界的邊境。牆外的世界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禁制與傳說,彷彿跨過那個界線便是另一個神靈與鬼魅的國度了。據說,那一片芒草所遮蔽的區域日據時代曾經是萬人塚,而其後那座神秘的山則存在著許多防空壕和軍事要塞,平日大人禁止小孩進入,亦少有人入內徘徊。除了山腹開放採礦的地帶偶有人車蹤跡之外,關於牆外世界的想像多半來自在山林裡抓蛇、採藥草維生的鄰里叔伯口中。

最先打破禁忌的是阿旺伯。由於他在牆邊的花圃太小,產量不足以供應居民拜神祭祖所需,遂在牆上搭起木梯,剪斷鐵網,在牆外圈起一塊土地,種植菊花和天堂鳥。街裡一些閒居的老人有樣學樣,也紛紛圈地種菜,當成貼補家用的副業。他們以拓荒的精神剷除近牆蘆芒,覆平野地上蔓生的瓜藤,開出一畦畦高高低低、錯落有致的菜田。

一時之間大家擔水挑肥、栽苗鬆土,為街上增添了許多農耕景象;並且,為了日常灌溉,居民紛紛撤去牆上的鐵竿和鐵網,牆邊也以水泥砌起一道石梯,作為上下圍牆之用。

此舉無疑為孩童開啟了想像之門。我們驚訝地發現:牆的那頭原來是一片曠野,充滿了令人眩目的色彩以及滿山的綠意。從牆這邊開始,依次分佈著白色的芒草、紫色的桑葚、黃橙的山葡萄,以及青綠的蔓藤瓜區。其間夾雜各類濃淡疏密的小花,待到近山之處則變成茂密的灌木叢林,自此一路延伸,覆滿整座山巒。於是那裡變成孩子們嬉戲玩耍的快樂天堂,我們經常結伴從破口偷偷溜出牆外,在那兒待上一整個下午,玩捉迷藏的遊戲或者摘採些香瓜、番茄之類的水果;偶爾也會躲入不知名的山洞之中,藉以逃避父母交代的工作。有時候一群人會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進入更深的山裡探險,以滿足童話式英雄的幻想。

牆起巨變是我國中以後的事。水泥廠的卡車載來一車車的五金廢土,傾倒在山腳的區域。消息不知如何傳出,街裡的婦女紛紛提著鐵耙、水桶前往挖掘,挖出一桶桶的銅線、廢鐵和廢鋁,價錢極好,比種菜的收入更豐,遂引起街裡不小的騷動。自此,每每居民聽到風聲,便發出通報。這時牆邊賭博的老嫗丟下牌具、街裡閒暇的人無分男女老幼,全副行頭,爭先恐後翻出牆外搶奪。一時之間人山人海,或站或蹲,全部簇擁在廢土堆上掘寶,混亂的情況彷彿戰爭中搶食的饑民。

在這樣搶奪的過程當中,摩擦與意外便在所難免:矮嬸婆和幼枝嬸因為爭一具大引擎蓋而反目成仇;阿水姨的大腿在混亂中不知被誰的鐵耙劃出數尺長的傷口,男人間的爭執和打架更是屢見不鮮。受害最深的還是那些園圃,在一陣陣人馬雜沓之後,那些鮮花、菜苗禁不起這樣的蹂躪,紛紛焦乾、枯死。種菜的人再也顧不得這些低賤的作物,只得任其荒蕪。此外,由於唯一的石梯太窄,僅能容身,在大家競相爭先之餘便顯侷促。於是孔武有力的阿牛取來大鎚一揮,牆應聲破出一道幾人寬的缺口。

就在街坊一次次情緒鼎沸的爭奪當中,大家開始驚訝地發現:廢土裡有價的金屬成份越來越少;而廢磚塊、電鍍有毒廢物卻越來越多,以至阿勇叔中毒感染,手腳腫漲如鎚;附近的花草也紛紛枯黃而死。

居民再也不敢前往挖掘,甚至遠遠避開這片廢土區。而水泥廠的廢土有增無減,漸漸覆滿這片豐饒的曠野,所有的桑葚、山葡萄、番茄和香瓜,彷彿一夕之間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此同時,街裡的少年也在不知不覺之中長大成人,巷弄和牆外的世界不再是他們玩樂的天堂;代之而起的是對東邊繁華、熱鬧市區的嚮往。當老一輩的父母游散在街西邊的山腰裡、峭壁旁炸山採礦之時,他們則終日在街東邊現代化的高樓大廈裡流連,有些人甚至憑著家鄉強悍的民風混起太保,鎮日在城市裡殺伐征戰。最先被送回來的是扮「二郎神」的阿牛,他的大腿筋骨在一次械鬥中遭砍斷,從此跛腳,在家中酗酒度日。然後八家將的隊長「神經」突然消失在街裡,後來聽說他因吸毒被關入市區的某座監牢。而其他剛成年的年輕人若不是因為工作的關係遠赴異鄉,便是在成家之後搬離街區。而我也開始意識自己已經接近成年,驀然驚覺兒時的那些友伴彷彿都遭洪水沖散,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在往後幾年之中,當我負笈在外求學的時候,不經意會從報紙社會版不起眼的角落裡發現一、二個他們的名字;或是從老一輩的口中得知某人因故喪生在槍口之下……

在極短的時間之內,牆外終於變成一片死寂之地。隆起的廢土丘一堆堆延伸到山腳之下,塵沙漫飛,草木絕跡,彷彿真是荒漠景象。水泥廠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停工了,連同我父母在內的工人紛紛被迫轉業;有些人則遷往外地謀生,留下來的都是沒有能力出走的老人。炸山的景觀終成絕響,街裡的景致沒有改變,仍舊是低矮、雜亂的違章建築。而牆外的煙波彷彿真被居民遺忘了,那一片空地最後終成人們傾倒垃圾的地方。他們陸續在牆上鑿開無數個洞口,將死貓、死狗以及舊冰箱、傢具等大型垃圾往牆外丟棄,以至牆外變得腐敗惡臭、蚊蚋叢生。

多年之後,我奔父喪回鄉,發現街裡再也鮮少看見年輕的男子,街坊聚賭的人更多了,換上來的卻多是年輕的婦女。廟埕裡空蕩蕩的,只有幾個半大不小孩子在那裡學跳「八家將」,一些更年幼的孩童則蹲在遠處瞅著,眼裡同樣閃爍著歆羨的目光。昔日牆邊熱鬧的景象已不復見,只有阿旺伯和阿勇叔幾個男人落寞地圍在牆邊飲酒。他們大都靜靜坐著,彷彿一尊尊遠古的雕像,久久才從嘴裡吐出一口長煙,然後整個人又埋浸在迷漫的煙霧裡面。寒暄之間,我從他們微抿的嘴角發現密麻如絲的皺紋,驚覺不知何時,這些健壯的叔伯,鬢髮都已經霜白了。

牆果真殘破不堪了。我沿著牆壁走來,發現到處堆滿了垃圾與雜物,有幾段牆壁坍塌了,地上散落著空心磚的碎片。牆的幾處破口鑽出叢叢的芒草,淹覆整個牆頂。從洞口望進去,牆外一片死寂,聽不到兒童嘻鬧的聲音;山徑裡再也尋不見炸山採石的工人的蹤影;而原本青綠的山也只剩下光禿禿般蒼白、乾涸的岩塊,再也滋長不出任何草木來。

遠遠地,我望向牆的南邊:水泥廠遷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簇簇正在興建中的高級別墅,崢嶸突兀的姿態,彷彿一群傲視穹蒼的巨人。

返回家中的時候,季節風開始從西南邊吹來,揚起工地裡的泥灰和塵土,連帶地掀起牆外的瘴氣,如大霧般緩緩襲向街區。頃刻,整個天空變得濁黃、混沌起來。塵沙迴旋翻湧,如針尖般刺痛我的臉,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腐爛、刺鼻的惡臭;而我眼中的街與牆,也漸漸在滿天的迷霧裡變得模糊起來。





台長: 新世代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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