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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08-03 01:16:55| 人氣54|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遊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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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代青年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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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牧者
李志薔

編按:作者李志薔,曾獲聯合報文學獎。〈遊牧者〉和之前刊登的〈牆歌〉一樣,是他獲得國家文藝基金會的創作補助,所寫的「村史計劃」中的兩篇。〈遊牧者〉描寫臺灣的基層工人與外籍工人,包括同一命運的父親......

第一次認識他們是去探望父親的時候。父親蹲在工地的貨櫃屋旁,以露營用的瓦斯爐熬煮牛肉。濁黃的油水浮在鍋上滾沸著,冒出團團霧花,旋即就被吹散在冷冽的空氣裡。旁邊幾個同鄉的叔伯瑟縮地聚成一圈,邊喝酒,邊吆喝著賭梭哈。

 貨櫃屋裡還擠著幾個人,睡袋、棉被、工具和隨身衣物散落一地,漫溢著一股男人粗獷的汗水味。收音機在暈黃的燈泡下嘈嘈叫囂,依稀是某種藥物的廣告。幾件換洗衣褲則無聲地垂掛在窗邊,彷彿懷著沈重的心事。 濃濃的溼悶氣。兩張陌生的面孔躲在不遠處沖澡,嬉鬧的笑語蓋過嘩嘩的水聲,一併掉落溼濡的泥地裡。月光下,兩具精光慘白的軀體。

 後來,在某個炎夏的夜晚,我初識幾個鄒族的朋友。他們的工寮就蜷縮在都市興建中的大樓工地旁。我們席地而坐,就著熊熊的火光飲酒,暢談在山上打獵、種田的日子。有人擬聲擬態地模仿動物的習性;爭論著這種 時節最適合脫光衣服躍入溪裡抓鮕魚、獵山羌、或者同族人一起歡歌縱舞。大而晶亮的眼珠因酒醺而閃爍迷茫。星光顫顫,那些腔調逗趣的國語,被夜風送入悠渺的天空,彷彿化作一種訕笑。

 我問他們為什麼不回家?他吶吶地笑說,村子裡的房子都燒掉了,種田賺不到什麼錢,不下山工作就沒房子住啦。語調裡沒有哀怨,只是淺淺的無奈。

 之後,每當我經過台北捷運工地時,總會特別注意他們的身影。深夜二、三點,那應該是擁著妻兒夢眠的時刻吧;我卻看見他們戴著安全帽來回忙碌穿梭。隆隆的引擎聲在暗夜裡顯得格外濁重,強束的投射光螫得人睜不開眼。幾個剛從地洞裡鑽出來的人都溼漉漉的,身上沾的不知是髒污還是汗水。泥黑的臉只露出一雙疲憊的眼神。

 有時候,他們會趁著休息的片刻,蹲踞在鐵皮柵欄旁抽菸。團團的迷霧彷彿將他們凍結了,一尊尊僵化成時間的雕像。久久才看他們仰頭吸一口菸,臉上鬍渣清晰可數,空茫的眼神卻不知落向何方。

 當然,他們之中不全然是熟悉的臉孔,有些則是陌生的外勞。

 有一次我走過大樓工地,看見數十個外勞正提著水桶、臉盆相互潑水。其中一個狀似監工的台灣人被抬起來潑灑,還有一個持相機的女記者。水花四濺的同時,歡鬧的氣氛隨之擴散開來,感染了周邊的每一個人。那一個個矮小、棕黑,長著大眼的陌生臉孔笑起來並沒有兩樣。歡樂滿溢的神態。也許在遙遠的泰國,他們的同胞正進行著相同的儀式與祭典,並期待新的一年能有好的福運。然而,在同樣的時刻,我卻從電視裡看見,山上某處,一、兩百個外勞正因為台灣的雇主惡意倒閉而面臨斷糧的危機。

 焦慮的心情寫在臉上。一百多人擠在臨時搭建的鐵皮工寮裡。侷促、摩擦、限制自由,每天僅僅靠著善心人士捐獻的幾袋米和罐頭度日。這時候也許有些人會渴望回鄉吧;然而,在淘金夢碎的同時,償還龐大的仲介費用卻不是他們所能承擔的。這令他們舉步維艱。只能在等待的日子裡苦苦吟唱家鄉的小調,以告慰失落的鄉愁。

 這些,也許還有更多吧。在假日的中山北路教堂附近,你會看見一群黑壓壓的陌生族裔,三三兩兩圍聚著聊天;或者徘徊遊蕩,硬生生撐住一個虛榮的上午。其中必當也有幾個孤單的背影會佇立在公共電話旁,用心疼的銅幣掉落聲,換取幾聲親人的慰藉。

 或者,你會在南來北返的野雞車上瞥見幾個衣衫沾滿油漬、髮髭凌亂的粗礪男子。今天不知從事過怎樣的操勞,一上車,沾上舒適的軟墊,便在搖晃的韻律中疲累地呼呼大睡了。

 或者在某個滿載工人的發財車後面,你會撞見他們正歡唱著傳統的歌謠,晃顛顛地駛向深山的部落。也許是準備參加族裡的祭典;或者探望睽別已久的親人。

 就像印象中的父親,幾個月會突然返家一次。抵達的時候通常已經是深夜了,父親會先泡個舒服的熱水澡,彷彿要在洗盡風塵之後才算真正完成休假的儀式。他並不叫醒我們,只獨自靜靜地坐在客廳喝酒,隨意看幾齣完全陌生的電視節目,間或和母親斷續聊著。母親則翻箱倒櫃,忙著為他整理換季的衣物。然後,隔天一早,他又會在工頭的催促之下離家。下一站,也許是台北、台中;也許是桃園、彰化;也許是深山裡某個不為人知的隧道或水壩……

 這些,也許還有更多。

 在颱風肆虐後的南橫公路,他開著怪手,戰戰兢兢地挪開崩塌的土石。雨還稀疏落著,強風穿越山谷呼嘯而至,撼動基地脆弱的岩壁。巨石順著沖刷而下的泥漿滾滾滑落,每一塊都有千百斤重。我從顫跳的肌肉裡窺見他的神情也戒慎恐懼了起來。後來停工的時候,他急促地抽著菸,露出憨厚的笑容,搖頭直說沒辦法,要是不及早清除的話,旅客就會被困在山上動彈不得的啦。笑容裡盡是滿足,彷彿那是他一生最大的成就。

 在寒夜的高速公路,他穿著雨衣,蹲跪在地上排模板。雨霧滂沱,四顧滄茫。大雨無聲地傾瀉在他的身上。疾馳而過的車陣射出令人暈眩的光。他的臉孔早已模糊難辨,那片褐黃的身形在透光的燈影下卻顯得格外醒目。這是他還能為妻兒盡一點心力的時刻。待會還有一堆鋼筋要綁,也許努力一點提早完工,他還來得及趕回家慶祝孩子的生日。

 對他而言,離家唯一的目的,也許只是為了回家。回到家裡,靜靜地摩挲著手腳上的厚繭,靜靜地看著父母、妻子展開笑顏,聽孩子朗誦明日的功課,確定下一代比自己得到更多的呵護與照顧,明天的活力便又來了。

 在某個捷運十六公尺深的地穴裡,他摸黑鑽入更深的坑道,為潮溼鬆軟的地基灌漿。攪拌車和幫浦的引擎聲震得隧道裡轟隆作響,擂刺著他的耳膜;地下水混合泥沙溼透他的全身,像千萬隻水蛭,無情地吸吮著他的精血。漆黑、悶熱、麻癢難當。很難想像人類的生理負擔可以在這樣的環境裡持續多久;然而這些似乎都還可以暫時忍受,最難忍受的是減壓不當造成的潛水夫病。在不工作的時候,那些氮氣氣泡會順著血液流遍他的周身,宛如無數愛搗亂的老鼠,竄到哪裡便痛到那裡;嚴重者還會導致骨頭發黑、壞死,落到不得不截肢求全的命運。

 在你從不曾仰頭注視的高樓頂巔,他坐在鋼樑上,顫巍巍地用鈑手鎖螺絲、焊接樑縫。汗水從他的頸臂滴落,還來不及觸地便被熱浪銷融了。是因為烈日躁熱還是惶懼的冷汗?火星不斷地跳躍迸射,風在巔頂呼吼,白雲無聲地從眼前飄過。

 問他怕不怕危險?他誇張地笑道,怕,當然怕。不過我做了只死一個,不做餓死的是全家老小。一副視死如歸、英雄無悔的氣概。

 這些人,身上多少都帶點舊日的傷口吧。擦撞、失足、鷹架倒塌、鋼筋滑落;或是一次嚴重的土崩、地基陷落,都有可能造成肢體無法彌補的傷害。甚至,賠掉可貴的性命。

 然而,對他們來說,這些都只是謀生的方式而已,我們無須誇大他們的貢獻,而他們原本也就認命地幹了。在文明的巨輪向前推動的時候,有些碰撞和損傷本來就是難免的;只是,他們的付出真的得到合理的報酬和補償?而,人生和家庭的犧牲又如何用金錢來丈量?

 有一次,我路經荖濃深山的省道旁,看見幾個四十餘歲的婦人正在挑磚頭、扛模板。她們頭戴斗笠,外頭用包巾罩著,雙臂套住半截碎花袖套,烈日下,只露出兩顆皺紋的眼。從她們的形貌我察覺他們並非本地人。後來我才知道他們都是來自遙遠的屏東鄉下。她告訴我說,孩子們正在上高中,教育費用大幅增加了,須得多些收入才行。

 後來我乾脆留下來看她們工作;看她們用鐵鏟將砂石和水泥攪拌在一起,然後一桶一桶送上幾層高的鷹架上;看她們像男人一樣地砌磚頭、抹水泥;豪放談笑或者羞怯地炫耀幾句兒女的學業。在夕照裡,在壯闊的山巔,她們舞動的身影彷彿成為秋日山谷間最美麗的風景。

 又有一次,我站在台北車水馬龍的街道旁,瞥見一輛正在拆房子的怪手。三層樓高的房屋已被敲毀泰半,只剩下外露的鋼筋仍歪七扭八地伸向天空,撐住那副殘破的軀架。整部怪手則傾斜在瓦礫廢墟中,懸在半空裡挖鏟。豔陽刺辣,四處都反射著森白的銀光。整個景象彷彿超現實的靜物照,過度曝光在高速旋轉的城市之中。老人就蹲在斷垣邊,以一種緩慢的節奏敲擊碎石。他的工作是收集這些廢棄的鋼筋。從移動的腳步我發現他的左腳瘸了,每揮錘幾下,便停下來低頭搓揉那萎瘦的腿骨。靜默的身影,恰和他周圍的景象恰形成強烈的對比。

 閒談中,他告訴我,因為工期短促,所以他們就睡在工程車裡。幾天後他們又要南下斗六,到某個他從不曾聽過的地方工作。後來,我甚至知道了幾個月前他曾從幾層樓高摔下來,摔斷了腿。從此只能做些不費體力的工作;然而這都不是他最害怕的,更折磨人的是心裡上的負擔:經驗告訴他,老邁的年歲、殘疾的身體,隨時都可能莫名奇妙被老闆解雇,丟掉賴以維生的飯碗。

 還有一次,在花蓮海港的防波堤工地,我瞅見他一個人喝著悶酒。海風斧斧,嘈嘈的浪濤聲中我甚至聽見他在啜泣。短短的髮莖直豎,頸項泛著酒醺後的酡紅,瘦小的脊背卻被太陽晒得油亮黧黑。孤寂的背影;轉過來卻是一張年輕的臉。

 我們在堤岸上坐了很久,一起看海鳥在風中翱翔,漁船在海面上漂浮遠颺。迴湧的浪花不斷拍擊近岸的礁石,一輪紅日融化成金湯銅漿,緩緩跌落血染般的地平線下。最後,他哭喪著臉說,因為沒有辦法回家,新婚不久的妻子跟人跑了。如今,再也沒有家可以回……

 這些實在都不必太過苛責,討賺本有其尷尬之處;而他們大半輩子也都這樣地過了。也許我們更應該認真審視的是:時代的變遷和經濟需求的揚升,正步步逼迫著他們脫離生養自己的土地,不斷地搬移、遷徙,一個個變成逐工地而居的人。

 工寮變成流動的家,飲食、起居不便,甚至連個像樣的廁所也無。土地對他們而言,不再是固定不動的資產、或者是安身立足的避難所;更像是夢裡不斷糾纏、變換的景片。而,他們的眼裡亦不復有往日拓荒者的堅毅與瀟灑,只是一個個像浮萍、野草般,在橋樑邊、在隧道裡、在河港旁,隨意攀附、隨處孳息。

 明天將在哪裡?沒有人能夠肯定。

 於是,當我再度登上電梯,坐在幾十層樓高的舒適的辦公室,眺望眼底下廣袤而壯麗的城市風景時,腦中不免一陣暈眩。我想起了父親和他們的同樣命運的一群,此刻,也許正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揮汗勞動著。當初在同一地點,必也有著一些人,在這個尚未完工、孤懸在荒蕪高空上的粗陋水泥房間裡,恍恍惚惚,望向某個遠方。

 他們眺望的是遙遠地平線那頭的家吧。或者更遠,在隔著海洋的某一端。





台長: 新世代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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