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我這輩子至今反覆看過最多次的影片,第一名是美國導演詹姆斯艾佛利的文學電影《此情可問天》Howards End,第二名則是英國導演查爾斯史都瑞奇的另一部文學電影《倫敦落霧》Where Angel Fear to Tread,這兩部片都是改編自英國文學家E.M.佛斯特的小說作品。《倫敦落霧》完成及上映的時間其實還比《此情可問天》更早一些,就卡司而言一點兒也不遜於《此情可問天》,但是這部片無論在英美或台灣卻幾乎完全被忽視掉了。
當初這部片是否有在台灣上院線,我是毫無印象,第一次看到,是在我家附近的錄影帶店那滿坑滿谷的舊片區裡翻到的,因為當時超級喜愛佛斯特的小說,所以就租了看看,沒想到居然也一看就著了魔,整整拖了近十個月才將錄影帶還給老闆娘,後來還又租了兩次,每次也都一直擺在家中沒事就放來看(那時沒有第四台也沒網路),到被一催再催才肯還片。

其實嚴格來講,《倫敦落霧》真的算不上什麼極品之作,就故事而言,它的原著小說【天使禁履之途】像是佛斯特【窗外有藍天】A Room with a View的創作練習版,和他後期經典之作中,那種對於階級與文化間的多層次對比更迭的精采程度相較,還有頗大的距離,而出身電視劇界的導演查爾斯史都瑞奇,曾拍過1988年的《窗外有情天》A Handful of Dust,在文學改編上,也多半只是扮一個規矩的導匠,少有什麼卓越驚人的觀點。但是對我來說,《倫敦落霧》更像是一部情調電影(就像是軟綿綿的沙發音樂),有美麗的義大利鄉野風光,有優雅的文學氣氛,瑞秋波曼的配樂美得迷死人,而片中的感情也可愛含蓄得讓人心頭振盪,讓我上癮似地看了再看、百看不膩。
最近在亞馬遜驚喜地發現了《冬天的訪客》與《倫敦落霧》一組的雙碟盒裝版DVD,也不管自己已經早已有了收藏,又失控地買了下來,收到後忍不住又快速地將《倫敦落霧》快速地看過一遍,這次我才發現,這部片最吸引我的,其實是那股對於異鄉的旖旎幻想,以及平凡壓抑生命中,被異鄉情懷所逼現的浪漫可能。
因此影片的那個收尾,是那麼曖眛微妙卻又激動而感傷,每一次看完都讓我回味無窮。
對我來說,詹姆斯艾佛利最新的作品《終點之城》City of Your Final Destination,就是一部頗為神似的作品。

《終點之城》改編自彼得卡麥隆的同名小說,是艾佛利在失去他的製片伴侶伊斯麥默詮後獨自完成的第一部電影。在人際上長袖善舞的伊斯麥默詮,他的過世對這部片所造成的直接影響,除了製作資金上的左支右絀(導致艾佛利因為欠債而被包括安東尼霍普金斯等一堆人告,最後影片還被假扣押)外,就是艾佛利的幽默感似乎又更加嚴重地被凍結了。
看過這部電影的人,一定還挺難想像它的原著小說其實是個挺有喜感的喜劇作品(雖然我不是那麼喜歡這本書,但在閱讀的過程中確實不時會被逗樂,甚至還笑出聲來),在艾佛利的鏡頭下,許多荒謬突梯的情境居然也有些陰沉嚴肅起來。
雖然如此,艾佛利與他的編劇老搭擋露絲賈華拉,卻反而從小說中提煉出一種奇妙的異鄉人情懷,這樣的主題似乎從他們巔峰之作《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後的「法國異鄉客三部曲」(《總統的秘密情人》Jefferson in Paris、《狂愛走一回》Surviving Picasso及《父女情深》A Soldier's Daughter Never Cries)就開始漸漸發酵,而在同樣不太好笑的喜劇片《愛情合作社》Le Divorce中也看到這樣情緒的蔓延,到了石黑一雄編劇的《異國情緣》The White Countess時,異鄉人更躍升成為整部作品的中心主題。
在《終點之城》裡,艾佛利再次利用一棟鄉間小鎮的大宅邸做為整部片的精神中心,只不過這回地點是在遙遠南美洲的烏拉圭。在這神秘偏僻的角落裡,聚集了來自各個不同地域、沒有血緣關係的異鄉人(二次大戰時流亡的猶太家庭、如吉普賽人選擇流浪的歐洲女孩、因婚姻而受困於此的美國女子、因賣身而獻身於此的日本人、雙親因政治因素而遭放逐的伊朗人),他們受困於生存、慾望以及對於死者的記憶,因而產生了利益的掙扎以及情感的糾纏,卻在一場意外的干擾中找到了他們生活的出路。

其實當初在看小說時,我並沒有特別意識到這種異鄉人的困頓或孤獨感,但艾佛利卻透過他鏡頭,清楚地點了出來,那寬闊優美的景致,那平靜典雅的氣氛,似乎都壓抑著內在的荒涼與飄零。不過這樣的情緒,其實又與石黑一雄那較為悲觀晦暗的色彩頗不相同,《終點之城》的異鄉情結,卻也帶有著些許浪漫與樂觀的情調,它少了那種找不到歸屬感的窒息恐慌與恍惚疑惑,卻多了一股跳脫身份拘束與禮教壓力的快慰與舒坦:影片一開始時所呈現的回憶(男孩幫母親戴上鑽飾)與夢魘(夢魘),暗示著宛如命運與性格的鎖鏈,到了最後竟都變成了促成歡喜結局的轉機,而影片中的唯一反派人物(男主角的女友,也是唯一沒有困於回憶的非異鄉人→沒有認同危機的美國人),也意外成為了解開僵局的催化劑。正如同影片最後演出的那齣萊哈爾的輕歌劇「風流寡婦」一樣,所有的算計、偏見、誤會與阻礙,都變成了浪漫愛情的墊腳石。
所以我會說,《終點之城》是一部和《倫敦落霧》(或《窗外有藍天》)有些神似的作品,也因此觀賞這部作品對我來說,是件非常享受的事。那整個畫面的情調與鏡頭的運動,都充滿著艾佛利式的筆觸(雖然配樂並不是艾佛利的老搭擋理察羅賓斯),而安東尼霍普金斯和蘿拉琳妮這兩個老妖怪的表演,生動自然又充滿幽默與魅力,更是增添許多觀影的樂趣。不過在這美感精緻與張力飽滿的影像中,艾佛利的敘事似乎少了在他最好作品中的那種氣定神閒,顯出了些許唯恐語焉不詳的急促,少了一份自信與瀟灑;而霍普金斯與琳妮完美自然的演技,則更加突顯出了年輕演員們的內在複雜性不足,或詮釋扁平人物時的浮面與刻意,讓這影片的成績打了折扣。
詹姆斯艾佛利已經82歲了,說實話,他那一貫內斂又迂迴的風格,早已經變得不合時宜,而在生活與工作的得力老搭擋伊斯麥默詮離開之後,他還能夠完成多少作品實在令人懷疑(據說目前還在籌拍莎劇電影《理查二世》Richard II),這十幾年來,我很遺憾地看著這個我心目中最卓越的電影創作者,一部又一部美麗動人的電影無奈地蒙上了塵埃,卻也竊自地高興,在這奇招百出、變動越見激烈、大師越見稀罕、電影創作如消耗品般快速篩汰的現在,我還因此能偷偷保有著一個小小的角落,享受著我永遠不會厭倦的私藏經典,享受那份孤獨的自得。
對我來說,詹姆斯艾佛利永遠都在那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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