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吳怡欣
一
「喂，173，你好。」我搶著接聽電話，被阿母一把抓過去：「囡仔人閃邊啦。」
細漢時陣，阿母在番號173的新北投應召站接聽電話。傍晚之後，就陸續有飯店或酒家打電話來叫小姐。放下話筒，阿母就叫某某小姐趕緊梳妝打扮準備出勤，並撥電話給機車行，請他們派北投特有的「限時專送」機車來接小姐。
因為應召站要開始忙碌了，阿母便給我和大哥一人一塊錢，叫我們去公共的「磺水間」洗身軀，並要我們洗完澡後趕快回家做功課。當時我們還沒聽過「泡湯」這名詞，都把去大眾浴場洗磺水跟在家裡洗澡一樣稱做「洗身軀」。
公共磺水間在北投國小斜對面，是日式木造建築，分男、女湯。我可能在阿母肚子裡就跟著她一起泡女湯了，直到快念小學才被抗議：「躼跤琴啊，你這個後生愈來愈大漢，應該愛去查埔彼爿了。」
之後，我就跟大哥去泡男湯。門票五角銀，找五角放口袋，等一下另有用途。踢掉拖鞋，飛快脫光衣服，隨便塞在置物櫃，先去冷水槽舀冷水把身體沖乾淨，就可以下磺水窟泡澡了。
男湯有三個用唭哩岸石砌成的大浴池，各有一根水管持續不斷流洩出青磺溫泉，再由漫漶的水池邊溢流出去。第一池較不熱，隔牆第三湯太燙，沒幾個人敢在那裡泡，大多試一下水溫就縮手，可能跟我一樣，深怕蛋蛋被煮熟。唯有第二池溫度恰恰好，不太熱也不太溫，很適合下水。夏天有時燙一點，先倒兩小盆冷水到池邊，然後趕緊浸泡下去。
因為大家都愛第二池，往往冬天一到，就會有如下餃子般，人擠人滿溢出來。
大約泡個兩、三分鐘，從額頭開始冒汗，然後身體愈來愈熱，感覺到池子裡的身軀全都出汗了，汗水與磺水融為一體，身子和溫泉一樣熱呼呼，等到受不了時趕緊跑上來沖冷水，冷熱相衝擊，身體會一陣「交懍恂」，顫抖一下，但心裡會大喊：「哇──好爽！」
這樣來回泡個兩、三次，就可以在池子邊找個地方坐下來，學大人一樣「搓仙」，長大後才知道那是去角質。手短摳不到背部，我和大哥就輪流幫對方搓，等到全身都搓透了，再去沖個熱水和冷水，就算洗乾淨了，可以去擦乾身體、穿上衣服。
因此，洗磺水彷彿為我們的夜晚揭開序幕，而公共澡堂就是最早、最開放、最赤裸的天體營，只是當時，我們聽也沒聽過什麼天體營，就很單純地洗澡，把一身汗味換成硫磺味，臭香臭香地回家。
身軀洗好，當然不能這樣輕易返家，因為磺水間圍牆外有賣楊桃汁的攤販，口袋裡那五角銀正好派上用場。剛洗好澡渾身燒燙燙，正需要那冰冰涼涼的楊桃汁來澆灌一下，啊──那透心涼的感覺，真是通體舒暢！
喝完楊桃汁，才剛咀嚼那酸酸甜甜的楊桃片，大哥就突然用他那條濕毛巾抽彈我裸露的大腿，我短褲下白皙的大腿上，立即留下一條紅通通的痕跡，那可真是痛啊！當場我也不甘示弱回擊，我們就邊走邊彈，一路玩著甩毛巾鞭大腿的野蠻遊戲。不過我往往是無力招架，倉皇落跑的那一個。
二
當時，兩位小學畢業就去紡織廠當小女工的二姊和三姊，每天輪早晚班十二小時，返家後已累癱到不想出門。吃完阿母上工前準備的晚飯，她們偶爾會拿零用錢叫我去漫畫店租漫畫，或《南國電影》、《皇冠》和《藍帶》等雜誌，反正我租什麼，她們看什麼，但她們一定會叮嚀我，話梅別忘了買。我們在通舖上各據一角，邊看尪仔冊，邊吃色素很重的話梅，吃得滿嘴紅吱吱，彼此看了都覺得很好笑。
記得那時最喜歡一套盜版日本少女漫畫《英豪與秋玉》，書名和男女主角的模樣，幾十年後都還烙印在我腦海中。
沒尪仔冊可看時，同班同學阿銘、阿任和我，因為都住在孝坊腳，不僅上下課玩在一起，也最有話聊，因此，我們幾乎每兩、三天就會相約去踅夜市，而大人們也不會管我們。
三個小男生，腳程大約十分鐘就抵達北投夜市，然後一攤一攤慢慢踅，有賣女裝、男裝、鞋子、鍋碗瓢盆，以及叫賣跌打損傷藥丸藥膏的老師傅功夫表演，或化濃妝的助理小姐唱歌，還有套圈圈、射飛鏢等遊戲。
愛幻想的我最喜歡二手書攤，可免費看彩色圖畫書和小說，一本翻閱過一本，有時看到不好意思偷瞄一下老闆，很怕他用牛眼睛瞪人，但他好像都不會生氣，好佳哉。
等逛到賣各種各樣小食區，我們最愛切仔麵那一攤，會覺得晚餐好像沒吃飽，因為那油麵上除了放一小撮韭菜豆芽，還會鋪上兩塊好好吃的瘦肉片，引人口水直流。最好能再來一盤鯊魚煙，沾點哇沙米，嗆鼻嗆得好過癮。但我們都沒錢吃，只能用眼睛看、鼻子嗅、腦袋想，舔舔舌頭過乾癮。
踅到紅茶店，我們好不容易湊足錢買一袋冰紅茶，三個人公家喝，一邊喝一邊走到中興戲院門口，仔細端詳海報和劇照，不管武俠片或文藝片，都可以看圖說故事，自己編劇情，再慢慢討論，或玩我們最愛的遊戲，一路伸手「相殺」回家，覺得踅夜市真有趣，所以樂此不疲。
那時陣，還有個不愛待在家裡的理由，是我們好幾戶共同租住的長屋，晚上常有人在最後落神明廳那裡觀落陰，他們眼睛都用紅布條蒙住，口中念念有詞，在暗夜裡，暈黃的燈光下，香燭煙靄繚繞，氣氛陰森詭異，感覺有什麼東西隨時會降臨……所以阿母都再三囑咐我們不要去看，只有等他們儀式結束了，才敢衝去後面上廁所。
因此，我和阿銘、阿任除了相約踅夜市之外，我們還喜歡遠征各廟口或廣場去看布袋戲和歌仔戲。那時，金光布袋戲剛流行，我們頭一次看到布袋戲偶扮演的俠客在金光閃閃、濛煙散霧下，吊鋼絲從那邊躍過頭頂，直飛到遠遠的舞台上，動作流暢，效果華麗。我們三個傻小子看得目瞪口呆，小小心靈好震撼！散戲後，我們都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吊鋼絲直接飛到遠方去，然後出人頭地返鄉，很風神、很聳鬚的那種。
三
回家路上，我曾意外地在街燈下、鐵道邊分別撿到一隻烏龜，和一隻小黑狗。結果烏龜被阿母拿去廚房燉湯替全家補身體，但我嚇哭了，一口也不敢吃。長毛米克斯則用剩菜剩飯養了，老爸以日語幫牠取名：「叫牠クロ，小黑啦。」
因為狗是我撿回來的，除了不會幫牠洗澡外，幫牠撥開長毛一隻一隻抓跳蚤和蝨子就是我的工作，抓到跳蚤，還要用兩根手指頭用力壓下去，啾一聲擠出一丁點血絲來，噴在クロ皮膚上。那感覺像電視布袋戲裡的史艷文在殺壞人，痛快地為天下除害。
小四下學期，我家搬到新北投火車支線旁，家門外隔著一小塊菜園，就是平行的火車軌道。晚餐後，我常坐在門口椅條上，一邊摸著クロ的長毛，一邊看著慢吞吞的火車上稀少的乘客，想像他們究竟要去哪裡？台北到底好不好玩？或躺在椅條上，望著燦爛星空發呆，那麼多星星，數也數不完。當時也不認識星座，看著、想著、望著，不知不覺就和クロ一起流口水睡著了。那是毫無光害的年代，能在滿天星斗包覆下安枕，的確是幸福。
四
偶爾有些夜晚，阿母會叫我送點心去紡織廠給輪夜班的二姊或三姊吃，我心不在焉地手裡提著圓形鋁壺，帶クロ往工廠方向走。紡織廠外牆上，不知誰畫了幾個大大的漫畫頭像，月光下十分醒目，吸引了我的目光，結果我愈走愈偏，愈走愈不看路，一個不留神就掉到大排水溝裡去，不但人掛彩，連姊姊的點心也泡湯。幸好クロ狂吠，工廠工人跑出來救我，否則我應該上不了岸。
點心泡湯，但沒吃飽的好像是大哥。當時就讀初中的大哥可能開始轉大人，半夜都會突然喊餓。因為阿母在173值班，二姊只好姊代母職，幫他從鍋底刮出半碗飯，倒砂糖攪拌，或泡醬油給他吃。有時連鍋巴都沒有，二姊就像變魔術一樣，憑空搜出一小包麵粉來，加水加糖打成糊，然後燒煤炭，鍋底倒點油，開始煎麵餅，一片一片煎得像黃金，香噴噴，好吃極了，至今難忘那單純的麵餅香。
有次，不知誰送了二姊一罐咖啡，向來喜歡變東變西，頗具實驗精神的二姊，居然將整罐咖啡全倒進鍋裡煮，那一大鍋咖啡，讓我們從白天喝到晚上，還喝不完。二姊只好將剩餘的倒進提壺裡，叫我拿去應召站給阿母和那邊小姐喝，讓她們也提提神。臨出門前，二姊猶不斷提醒我走路要小心、要看路，不要又跌到水溝裡去。
幸好我算是乖小孩，大人講話偶爾有在聽，而且新北投的水溝有滾燙的溫泉流過，一看那煙霧彌漫，就知溫度不低，掉下去燙到穩慘了。結果當晚，我雖然沒摔進水溝，卻第一次失眠，因為胡蠅（蒼蠅）貪甜，加糖咖啡喝太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只好先數羊，又數貓，再數狗……最後所有動物都陪我一起睜眼到天明。
喜歡拆解組裝各種電器用品的大姊夫，有天突然送我們一台老舊立式唱機音響，有扇門由上往下拉就是一個小桌面。暑假最後一天，我趴在那狹小桌面上，一邊聽老爸的日本唱片《博多夜船》，一邊趕寫兩個月的作業，突然一個不小心，其中一本作業簿從狹縫中掉進音響的肚子裡去，我著急地哭了起來，阿爸便趕緊去找螺絲起子幫我打開音響肚子，取出作業簿。
但我還是邊寫邊哭，因為暑假作業實在太多了，寫到晚上十一點還寫不完，三姊便自告奮勇說：「好啦，別哭了，我替你寫。」我立即破涕為笑，耍賴地將所有作業交給她，然後趕緊去洗澡、睡覺，準備隔天開學。直到半暝阿母由173散工回來，三姊仍在趕寫我的暑假作業。
第二天，我心虛地將作業繳給老師，全班五十幾位同學，那麼一大堆作業簿，老師應該沒空改吧？如果改了，三姊的字跡如此娟秀，我的那麼潦草，老師會不會一眼就看穿呢？啊──完了……●
- 自由副刊2023.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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