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阿力金吉兒
我本是個愛下廚的人，對「家」的基本要求是廚房及書房，吃飯可以窩在廚房吃，睡覺可以蜷在書房睡，但若少了煮菜和讀書的空間，生活便索然無味。應是遺傳加上家庭教育的薰陶，母親在廚房裡是個自信的女人，她洗菜切菜炒菜、片肉醃肉煎肉如行雲流水，在抽油煙機焦躁的隆隆聲中，母親始終保持一貫的優雅，有她在的廚房總是幸福洋溢，我從未見她板著臉煮菜，縱有負面情緒，往往也就在踏入廚房時煙消雲散。
那是一個沒有網路的時代，沒有臉書可以分享今日料理，母親煮的一桌好菜除了被父親和我們姊弟三人吞進肚裡，沒有旁人得以聞香按讚，但母親心滿意足，她這份雍容自得與全心貫注深深影響了我們，我和妹妹婚後都熱愛下廚遠勝上班工作，而弟弟在職場尋覓碰撞繞來轉去，最後選定的職業居然也是廚師。
儘管我在廚房裡遠比不上母親的從容俐落，性子太急，洗菜老大把抓來搓去，葉片傷痕累累，胸前圍裙則濕得像洗車一般，炒菜爆香的蒜頭不是火太大燒焦，就是香氣未出便迫不及待投入青菜澆熄蒜頭的熱情，以致蒜香根本無法昇華；燉肉總想畢其功於一役，豆干雞蛋塞滿鍋共享滷汁，沸騰時不免沿鍋垂涎至瓦斯爐，黑鍋焦爐兩敗俱傷。好在小家庭成員都挺捧場，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彷彿我是米其林大廚，我也在食客們的鼓勵下慢慢長進。
有回路上巧遇好友茹，受邀到新居款待，當天她正好要做南瓜饅頭，我羨慕極了，討教做饅頭的技巧，回家買食譜如法炮製，竟一蹴可幾，從此展開我的揉麵生活，除了烹調午、晚餐，連早餐也大半吃親手揉製的饅頭，利用週末清早開始和麵，酵母在晨光中逐漸復甦伸展，罩在缸裡的麵糰一小時後就變得膨軟有彈性，擀平後捲起切段，置入蒸籠續醱酵蒸熟，便是標準的饅頭樣貌，做個兩、三批饅頭，足以應付全家人週間朝食；更熟練後，仿著網路教學影片手法做出玫瑰造型饅頭，甚至報名名師教學課程，摻入蔬果粉增添色彩，習作各種可愛動物造型饅頭，這些花俏的手法累人得多，卻也討喜得多，往往一出籠便被孩子取走兩、三顆嘗鮮，忙了一上午，還屯不滿半星期存糧。
揉麵的過程是舒壓的，兩腳微張、雙臂自然垂放麵糰上，運用身體力量帶動手掌，配合呼吸韻律，頗有點練氣功的意味；醱酵過的麵糰更是好捏得緊，光滑不黏手，又任人擺布，隨你塑成喜愛模樣，我總在掌心、指腹間反覆搓揉，療癒感受由手心傳遍全身。這些年孩子間流行玩一種名為「史萊姆」的水黏土，那是可以隨意搓圓捏扁的黏人玩具，我看著心生同情，揉麵糰不挺好的嗎？現代人老捨棄舊智慧，再發明傻不拉嘰的替代品。
就這麼安安分分過了幾年，我的廚房仍如新婚時期般平凡，瓦斯爐上的中華炒鍋與湯鍋，插座旁的電鍋、熱水瓶，加上偶爾客串演出的小烤箱和果汁機，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用於一家五口每日三餐儘夠了也不算過度奢華。穿梭在鍋碗瓢盆間我未曾倦怠，除了有時對大火快炒時飄散的油煙感到些許不安，擔憂戶外空氣已攜高度汙染微粒，爐灶間又再添一筆，或是有時對想嘗試的料理有種眼高手低的遺憾。
由儉入奢的轉折始於去年底在茹的臉書上看到她的多功能料理機，她忙碌整天下班後仍能愜意揮出一桌料理，或是出門運動回家便有一鍋紅燒牛腩相迎，機器還可以用來洗草莓、煮豆漿、做泡芙，以及看似簡單的炒青菜卻因低溫恆溫烹調而無油煙，文圖並茂在在敲中我隱藏內心的渴求，我終於發訊息相詢。
茹為我示範：冰糖在幾秒鐘內磨成糖粉；酵母、糖粉、麵粉與水在機器逕跳著迴旋舞姿，我與茹談笑間聽到機器發出的噹噹噹樂聲表示麵團揉捏完成，茹撈出麵團，隨意切成幾塊，擺上蒸盤；主鍋裡投入南瓜、馬鈴薯等濃湯食材燉煮，同時利用蒸氣一併炊熟了饅頭及瓜仔肉。午餐輕輕鬆鬆上桌，白白胖胖的饅頭一點不費工夫，孩子愛極而我遲遲未敢挑戰的南瓜濃湯，在我眼前以完全天然的菜蔬及調味料蛻變，最後的炒花椰菜，靠著機器精密的溫度管控，蒜頭恰如其分的提味，菜裡飽含的汁液溢了一嘴香甜，更要緊的是全然沒有油煙繚繞。我毫不考慮地下訂，迎接新時代來臨。
新機進駐。洗洗切切、讓食材各就各位後，坐下來喝杯茶翻本書，不一會兒一鍋三菜便同步熟成，有湯有魚有時蔬，盛盤之後啟動它的洗鍋功能，不勞我臂，不膩我手，實為潔身自好的機器。我不可思議地瞧著外貌平凡的料理機大顯身手，看來它即將在我的廚房登基為王，真是蓬蓽生輝啊。
一夕之間我的烹飪功力大增，糖醋排骨、奶油培根義大利麵、XO醬雞丁拌炒飯等等躍然桌面，孩子歡呼聲連連；咖哩雞不再擔心因湯汁濃稠攪拌不均而焦了鍋底；做饅頭僅需彈指觸鍵，我不但完成多年未竟的製作芝麻包與蔥肉包心願，還以三杯雞肉包征服全家人味蕾；而我一直感到挫折不安的炒青菜上演大逆轉，總算能平心靜氣烹調，青菜在鍋裡翻滾而我尚有餘裕在水槽邊清洗菜藍砧板餐具，成品外觀與我動手炒的同款蔬菜皆不可同日而語，遞入口中更令我忍不住既驚喜又慚愧地讚歎：啊，某某菜，原來你是這般滋味兒，從前真是難為你了！
Too good to be true，好像除了這句話，沒有更合適的表述了，但不知為何，在享受舒服的烹煮、方便的清理、豐沛的菜肴之下，心底總有微微的惶惑，半個我向前衝，每朝開了電腦便積極搜尋新食譜嘗鮮；半個我往後扯，腦中嗡嗡叨念著烹調是一種修身養性，講求省時省力速效速成恐錯失自我探索與鍛鍊，不假時日就要變得貪懶怠惰。
前兩日赴大兒子導師邀約小學畢業前的親師訪談時談到，老師發下白紙要孩子們想像：假如現在你身邊哪個人忽然不見了，會讓你感到最傷心害怕？兒子寫的當然是媽媽，只是字裡行間老師全然沒讀到感情，僅淡淡敘述媽媽煮飯燒菜、幫我洗衣服、陪我討論功課，如果她不在了，很多事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老師希望他對「人」、對「情」能多一點體會。對兒子文字的「無情」我倒是坦然，他的感情有些像我，太深太柔太澎湃，如果不用理性或平淡來陳述，恐怕太容易紅了眼眶；我表現在口語上，他則連書寫也還未敢貼近心緒。只是此刻我想起料理機，恐怕再不多時，假如我身邊的料理機忽然不見了，我會最手足無措。
二兒子則不知遺傳到誰，伶牙俐齒得驚人，只要校內有要上台說話的比賽，班級候選人非他莫屬，最近他參加演說培訓，有天回家告訴我：「今天練習的演說，老師給我一百分。」我好奇要他說來聽聽，他清了清喉嚨，開始：「我最喜歡的一道菜是三杯雞，那是媽媽的拿手料理，媽媽先把麻油倒入鍋內，接著放入切得薄薄的薑片，這時要開小火慢慢煎，薑才會好吃，如果火太大，薑會焦、麻油會苦，這就好像媽媽在照顧我一樣，要有耐心，如果操之過急，就會揠苗助長……接下來把切塊的雞肉投入鍋中，煎到表皮金黃，這時已經香味四溢了，加入醬油、米酒，慢慢燒到肉熟透、入味了，再加九層塔炒香、收汁……」我聽著眼熱了，腦海中浮現他陪我煮三杯雞的模樣：我翻炒著雞肉，他滿心期待盯著美味料理逐漸成形，麻油香滿溢，連在三樓念書的哥哥都忍不住跑下樓，用力吸幾口氣過過癮。而此後呢？未來小女兒的作文會是這樣的嗎――我最愛吃三杯雞，媽媽打開料理機，選擇三杯雞食譜，按照指示把麻油和薑、蒜放進主鍋，轉啟動鍵，時間到再投入雞肉，轉啟動鍵，下一步倒進醬料，完成的音樂響時，三杯雞盛盤就可以上桌了。
儘管字裡行間的感情敗下陣來，其實嘗起來毫不遜色。我望著料理機，望向我烹調的新紀元，內心還是有著振奮，少了油煙，煮完菜不再蓬頭垢面，胸臆間也清爽許多；機器裡還有上千道新奇食譜令我躍躍欲試……而往昔的烹調歲月啊，那費心煸蒜、慢火爆薑的畫面薰黃，就隨騰騰上捲的油煙，漸漸離我遠去吧。●
自由副刊2019.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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