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22,057愛的鼓勵 65訂閱站台

攝影 / 楊碩人



子宮，中醫學常稱為胞宮，又稱女子胞。這個器官在我體內，無從一窺真實面貌。我已不記得以前課本裡圖像文字的描述，只記得羞澀難以言語，而後我的身體告訴了我，它存在於每個月隱約的痠痛，存在於無孕育的鮮紅。生理週期後，母親會燉煮四物湯、烏雞白鳳丸湯，強迫我喝，我實在不喜歡那藥味，甜又似苦的。

　母親她生下我後，身形從豐腴變為纖瘦，她常說我難養，總是在夜裡啼哭，說曾哭鬧得讓父親生氣，將我摔在床上。如果是真的，當時是否已預告我的叛逆。母親說，三個孩子，只有我喝母奶，弟弟妹妹皆是喝牛奶，我想應是母親營養不夠，奶水不足所致。不知是否因為喝母奶的關係，我確實比較少病痛，而弟弟經常扁桃腺發炎感冒，妹妹生理期總疼痛臥床。

　母親有舊觀念重男輕女，為此我一直覺得內心不平衡。青春期以前，只默默看著弟弟的碗盛滿菜色，他不用進廚房，不用做家事，我的抗議在心中滋長累積，進入青春期終於爆發，開始會抗議母親不公平，母親則說我愛計較。

　二十歲的我，要獨立，不眷戀這個父母經年吵架的家。母親說以後不會幫我們帶小孩，她養育我們三個，怕了，不想帶孫子。我要結婚時，她極力反對，她認為她的婚姻不幸福，所以不要我也受苦。我還是把自己嫁了，這對她而言是很大的反叛。雖然最終接受了事實，她又交代不要生育，因為孩子是枷鎖。我懷孕時，驚喜生命的奇妙，看著肚子慢慢變大，我沒有噁心嘔吐害喜症狀，沒有任何不適。母親把我罵了一頓，我默默。生產時因為子宮收縮不穩定，才知曉原來子宮也會不穩。日後因為工作關係，偶爾會拜託母親照顧孩子一日，我下班後接回孩子，她都會答應我。

　多年來，她常說子宮有下垂現象，又因骨質疏鬆，身軀越發痀僂，七十歲的她外型竟似九十歲。五年前終於帶她去醫院檢查，內診時，醫師要我與妹妹一同，那日才驚見那梨形的女子胞，子宮，真是脫垂在體外，大小如拳握顏色微紅，表皮有磨損痕跡。

　這子宮孕育了三個生命，皆自然生產，而生命老化時，子宮難免下垂，但，竟不知，無知，它會跑出在身軀之外。醫師說，母親長年吃全素，營養可能不充足，年歲又長，不敢動手術，只能每日用手推回體內，那又使母親疼痛。

　母親忍受著子宮帶給她的痛苦，走路會產生摩擦，所以行進只能緩步，直到今年，終於有了「達文西微創手術」，醫師評估可以手術割除子宮。母親住院時，緊張的說話一整天，這是我們母女聊天最長的時間。第二天進手術房時，她的血壓比平日高出許多，雖然只是小手術，也歷經了三小時，從恢復室轉到普通病房，我看見母親一貫嚴厲的面孔，眼神在找尋她的孩子。

中華副刊2018.0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