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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0-13 11:30:18| 人氣2,202| 回應1 | 上一篇 | 下一篇

【得獎作品】實習醫師的七情-林育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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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內科值班的實醫師,很難保持微笑,總有抽不完的血、插不停的管,道不盡的辛酸也省了,抱怨還要耗能量呢。口袋裡必備小紙片數張,二樓病房:218C鼻胃管,225A心電圖,211B補醫囑;三樓病房:319B抽血,322A導尿管,……就這麼樓上樓下飛來奔去,有時跑暈了,搞不清自己身在幾樓。

 

  晚間九點,測血糖巡禮展開,帶著血糖機、扎針、酒精棉球,按照護士交代的床位行進,212A,血糖值386215A209218B78;……一個小時過去,原本清空的紙片備忘錄又補上好幾筆待辦事項。

 

  十一點,替患褥瘡的老伯伯換藥。護士與家屬將他扶成側躺姿勢,我持一根根沾滿碘酒的特大號棉枝鑽進傷口消毒,傷口之深廣,棉枝柄完全沒入,他竟不痛,哼也不哼一聲,長年臥病在床的他,痛覺神經已然麻痺,一如我因疲憊而漠然,棉枝觸探到他的尾骶骨,但我並不心疼,也不害怕。

 

  工作暫時告一段落,可回值班室小憩一會兒,剛睡著,呼叫器又響起,加護病房在急救。發痠的雙腿繼續拖行赴約,踏出值班室,按開電梯,上達加護病房,穿越兩層隔離關卡入內,榨出最後一絲體力,裝積極地快步移動到急救病床邊,住院醫師正在進行心肺復甦術,他打直雙手奮力按壓病人胸膛,抬起頭看見我,「學妹妳怎麼來了?不是叫護士不要call妳嗎?去休息,這邊我來就好。」「真的不用幫忙嗎?……謝謝學長。」

 

  我努力忍住微笑,轉過身,腳步幾乎是輕盈的,我儘量不走太快。背後有個生命踩在邊界。學長滿頭大汗。外頭有個家庭正祈禱著。而我的心,這一夜第一度有了感覺。

 

  是不可告人的竊喜。

 

  準備國家考試是實醫師的大事,通過了才能取得醫師執照,從此光明正大行醫,考期定在實習結束後一個多月,因此實習生涯末段,心思放在啃書上總勝過照顧病人。我所在醫院貼心地替實醫師安排複習課程,每週兩天,傍晚五點至六點,各科醫師代表整理講義闡述重點,供我們吸收精華。那段時間,原則上保障實醫師不受瑣事干擾,請各護理站配合,若非緊急事件,請讓值醫師六點下課後再繼續工作。

 

  某日上課,病房護士要我去插鼻胃管,我想等下課後,但灌藥時間到了,護士堅持要我立刻過去。我不甘願地前往,匆匆安插好固定住,趕回聽課,不久,病房又呼叫我,說是剛才那位病人自己扯掉管子,藥都還沒餵呢,要我再去插一次。我滿肚子火,嘀咕著護士既要我立刻去插鼻胃管,為何不立刻替他灌藥,既然他的鼻胃管如此重要,為什麼沒人看好他別讓他拔掉。擺張臭臉來到病人身邊,他躁動得很,儘管雙手已戴上約束手套綁在床欄,但頭仍轉來扭去老與我握的矽膠管相左,一分一秒過去,我錯過的複習課程愈來愈多。我終於忍不住,左手狠狠按住他的額頭,力道超過固定所需,右手推入鼻胃管,一點都不輕柔。「吞口水啦──」尾音拉得老長,那是我對即將來臨的大考,抒發焦慮的吶喊。

 

 

  值班室裡有四張床,夜裡呼叫器「斗雷咪」響聲此起彼落,每一響,都先抱持「希望那不是我的呼叫器」的僥倖期待,窩在棉被裡聽見同學翻身下床披衣開門的聲響,覺得自己可以繼續睡覺真是太幸福了。這幸災樂禍的心態,我不太有罪惡感,反正風水輪流轉,我被揪出值班室大門的機會也不下於其他醫師。

 

  當確定「斗雷咪」來自我的呼叫器,我最希望聽到護士說,某床病人睡不著,他曾吃過安眠藥,沒有不良反應發生,可不可以給他一顆?好,給他一顆保我好眠。但這樣的情況畢竟不多,大部分都是更複雜的症狀:病人發燒,病人腹痛,病人咳血,病人喘……

 

  病人喘,住院醫師往往下令實醫師抽取動脈血液,要查看血中氧氣、二氧化碳濃度及血液酸鹼值,以決定除了給予氧氣管或氧氣面罩外,是否需注射碳酸氫鈉藥劑,或是該準備插管。在治療後三十分鐘,經常會再追蹤一次動脈血氧,評估療效,因而當我終於扎到足量的動脈血液走回護理站,迎接我的是半小時之後的抽血單,這半個小時,我總在睡與不睡間掙扎,回值班室睡大約只得五分鐘淺眠,且再度被喚醒又是一番折騰,但睜著眼睛不啻浪費寶貴的無事時光,若此刻呼叫器響起,有別床病人需要探視,我反倒有點「認命吧」的解脫感。

 

  這個值班夜,兩點回到值班室,剛睡著,又聽見「斗雷咪」呼叫我,要抽動脈血。我走到護理站,遠遠看見內科與外科護士在同一個病房寫護理記錄,白板上值班實習醫師欄填的卻不是我的名字,但我太累,無心也無力追究原因,我只想趕快抽完血回房睡,走近護理站,平台上粉紅色抽血單一字排開,少說七八張,上頭標了抽血時間:2:303:003:30,……依序延展。我想問說是哪位住院醫師下了如此殘忍的命令,但口也未開,腳也未抬,就杵在那兒發愣,想哭。直到下通呼叫響起。回過神來,原來還躺在值班室床上,現在三點,我真的被call了。

 

  那年,我最大的悲哀,不是不能睡覺,而是分明闔了眼,夢中的靈魂卻仍無法安歇。

 

 

  有些父母恐嚇調皮搗蛋的小孩:「你再不聽話,叫醫生護士給你打針。」針,確實可怕。我替許多人抽過血、打過針,技術不純熟,加上有些病人血管細又脆,或是隱埋於肥胖水腫間,屢試不成的狀況日日上演,曾有病人痛到一巴掌甩在我頭上。

 

  實習醫師其實比病人更怕打針抽血,最怕的倒不是抽不到血挨罵挨打,而是發生意外的針扎事件。捧到病患面前的是無菌針頭,但只要在病患身上刺過一回,便將他血中的細菌病毒攬在針尖,若回套針頭時不慎扎傷自己,或許就承接入體,竄流全身。

 

  萬一遇上了,首先要汲取病患血液,受傷的醫護人員也得抽血,雙方同時檢查是否存在BC型肝炎、梅毒、愛滋等病毒,若都呈陰性反應,則稍寬心。當病患帶有病毒,例如梅毒,便要先注射盤尼西林以預防受感染,我看過學長右臀挨了一針盤尼西林後走路一跛一跛的樣子;若是目前仍無疫苗的C型肝炎,只有聽天由命,有位同事便是被扎過病患指尖測血糖的小針割傷,因而罹病;還有個朋友,扎針來源是愛滋病患用過的器具,後來她服用了好一陣子的抗病毒藥,告訴我副作用挺不好受,至於心情,她一個字也說不上來。

 

 

  實醫師的職務裡,有個項目是「借X光片」,意即病患照完X光後,住院醫師會將標示病患床位及姓名的借片條插在護理站前住院轉牌上,約半個小時後可至放射科借沖洗好的片子帶回病房,供醫師研讀。當時有實醫師向院內醫學教育部抗議,表示借片完全不需受過醫學專業訓練的人執行,這是在浪醫師時間,還舉出他院有專門負責借片的工讀小妹為例,要求減輕實習負擔。院方向我們解釋,實醫師借片時,可先就近與放射科醫師討論X光片所顯示的異狀,多把握機會學習。說詞不無道理,但實習生活之繁忙,很難有閒情逸致向前輩好好討教。

 

  然而,其實我是喜歡借片工作的。與見習時代一群學生跟在資深主治醫師身後巡病房的大陣仗不同,實醫師多數時候單打獨鬥,鼻胃管插不上,找不到同伴幫忙;主任問問題答不出來,沒有朋友打暗號;碰上難相處的總醫師,無處抱怨。同學各有各的實習之路,最常碰面的地點,便是在放射科等待領取X光片,站著聊一兩句,似乎驅走幾分孤單。

 

  也因為,借片是實習生涯中,少數不用集中精神、不必運轉醫學腦袋的時光,我握著借片條赴放射科,邊從病人名字幻想背後故事,這位82歲名喚「夢妮」的老太太,不知生得什麼模樣?當年誰替她取名?她是個浪漫的女人嗎?有沒有孫子?……

 

 

  我實習的醫院分為兩個院區,車程四十分鐘。兩個院區都有完善急診室與各科診間,但少數設備擇一而居,病患往返兩院接受檢查的情況不少,另有時因應主治醫師偏好或病床限制,在A院區掛急診的病患,可能得轉到B院區住院。接送病人的救護車裡,通常有一兩位家屬陪伴,再加上一名醫護人員,萬一發生緊急狀況,可先做適當處理,實醫師便常被派上這輛救護車。

 

  一日,我奉命護送病人,提著一大袋X光片,與他的兩位女兒一道上車。我望了病人一眼,從他的膚色及左前臂血管走向與針孔痕跡,明白是位洗腎患者。原先照顧他的護士沒特別叮囑什麼,大概病況穩定,無需擔心。

 

  這是我第一次坐上救護車,還有點興奮,可以嘗到通行無阻的滋味。曾搭交通車兩院來回數十遍,我盯著窗外,二倍速運轉的景致果然有些不同。也與我想像中的暢通迥異,我以為會如同高速火車筆直迅捷,但實際搭乘感覺比較類似血氣方剛青少年蛇行飆車,沿途汽車不擋路卻也不會讓路,救護車司機要東鑽西繞闖出一條彎道。五分鐘後,我的前庭神經開始顫抖,只得閉上眼睛。又過幾分鐘,我抓起病人床邊備用的紅色塑膠袋,摀住嘴。到達時,我是全車上臉色最難看的人,病人女兒還拍拍我的背,「醫師,妳不要緊吧?」

 

  那是西元2001年,電子網路時代剛起飛,我擁有一個學校配給的電子郵件信箱,但還不會上網,醫院裡醫生佩帶的仍是呼叫器。

 

  實醫師的呼叫器每天必然會響,但響的頻度與意涵則因所處科別而異。在內科,響聲接踵到來,往往來不及按停上一通,下一通又急躁地叫嚷起來,回電從不會聽到好消息,抽動脈血、做心電圖、急救……;小兒科呼叫實醫師大半為了常規加藥工作,捧一盤抗生素,到各病床邊核對姓名後將針劑注入點滴瓶,但偶爾會中「換血」大獎,是要替嚴重黃疸的小寶寶除去血液中的高量膽紅素,3毫升、3毫升慢慢置換,通常一耗便三個小時;外科上刀拉鉤時,若呼叫器響起,對我來說是救贖,去替住院病人換藥也好,為男病患插導尿管也好,只要能解除手術檯的罰站令,做牛做馬我都願意;婦產科的呼喚喜憂參半,迎接即將誕生的嬰孩,或是陪伴病入膏肓的子宮頸癌病患,我看著呼叫器顯示的護理站號碼,心裡約略有底;也有一些選修科別,由於實醫師數目不定,一般不會給予太繁重的工作量,午休與值班的晚餐時間,呼叫器很少響起。

 

  實習時能利用空檔走到醫院建築外頭呼吸車水馬龍排放的廢氣,吃碗灑了一大把味素的陽春麵,已是幸福的極致。那個不算太忙的值班日傍晚,我便拎著呼叫器,踅到醫院後面的水餃店排隊,前頭還七八個人等待,加上店內就坐的客人,一鍋水餃很快分完,夥計又下一大盤,我排第三順位,這鍋必定有我的份了,我盯著雪白飽滿的餃子滿鍋起舞,夥計舀一勺冷水加入,沸騰,再加水,這時呼叫器響起,呼叫我的病房我才剛離開十分鐘,也沒有危急的病人,等買到水餃再回電吧。又響一次。等等,快好了。眼見就要再度沸騰,夥計的大漏勺已舉起,同一個護理站連續呼叫三通,想想還是救人要緊。

 

  轉身小跑步奔回醫院大廳,找到話機撥回。「醫師,我們要訂飲料,妳要不要喝什麼?」

 

  第一次,我真切地渴望一支手機。

 

評審的話
 

 阿盛:描寫一個實習醫師的喜怒哀懼愛惡欲,文字樸實,順暢易解。
 相較於一般人的刻板印象,作者筆下的醫者顯然有人味多了。坦誠以告,可以說是本文很大的一個優點;讀者不難從文中讀出真摰的情感,並且因此產生同理心。
 七情的選樣代表,都是小例,藉由這些小例,我們能夠擴大領會。因為那些情感人皆有之。老實自認平凡,不因穿上醫服而異乎常人,醫者也有自利心、不耐煩、會發火、怕感染、隨便吃……;寫一人,其實等於寫了同業許多人。
 尤其佳者,敘述醫病關係,不唱高調,不用令人無法懂得的術語;間或自嘲,適度合情,筆法簡潔,富有幽默感。

●第22屆梁實秋文學獎散文類評審獎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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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努力.很好
2009-10-13 12:55:49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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