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在這裡等人已經一個多月了。說是「等人」,其實只是一種感覺,因為我覺得我等的那個人似乎也在等人,而且是等我。
她到之前,我會先在這家咖啡廳喝杯咖啡。咖啡廳的生意極好,理論上會很吵,但我的耳朵聽不見,所以一切只有畫面。安靜而忙碌,彷彿我的人生。或者,也是別人的?比如老闆娘,只要我一進門,她就會煮好我的曼特寧,然後不發一語,安靜地端到我的面前。在她轉身離去時,我會回頭看她的背影。她有個小而翹的屁股,真是好看,名模的說不定都比不上。當我看著她的背影時,總發現店裡的氣氛有些騷動,還有許多男客人和我一樣,偷偷盯著她的屁股。老實說,我喜歡來這裡喝咖啡,和老闆娘迷人的屁股多少有些關係。而她總是安靜且忙碌。那雙腿結實勻稱,彎彎曲曲的走道彷彿是她的伸展台,或許早些年,她可以去當個模特兒,不知道她為何不去?現在只是沒沒無聞地待在這咖啡廳裡。這是她的選擇嗎?
安靜並不是我的選擇。雖然我不是生下來就是聾人,但幼年那次生病發燒,以及後來治療上的失誤,我的世界就失去聲音。記憶裡,我曾被一場大雷雨的閃電嚇到,還聽到嗡嗡的雷聲,哇哇哭叫了起來。母親趕緊抱著我,然後也哭了。世界安靜下來後,我忙著適應這個世界,母親忙著適應聽不見的我。
小時候,母親常哭,我被欺負時,她會哭;我發脾氣,大吵大鬧時,她也會哭。通常是躲起來哭,但我就是知道。因為她會先停下動作,有時身體發抖,然後趕緊走開,跑到廚房或陽台,那時,她落淚了。
我對人的情緒反應很敏感,很懂得察言觀色,大概是聽不見而發揮出來的天份。我發脾氣惹媽難過,通常是故意的。我會用力摔鍋子、盤子,我知道那會發出很大的聲音。母親有時也知道我是故意的,但她總會強忍委屈,在眼淚奪眶而出之前,趕緊轉身。長大後,我知道自己的任性對母親很殘忍,很不應該,但我實在忍不住,因為我覺得老天爺對我更殘忍。
慢慢的,我喜歡看女人轉身的背影,特別是母親過世後,帶著一種愧疚,也近乎一種迷戀。
老闆娘轉身離開後,我才會開始看書。我喜歡看書,當然一開始也是不得已。我無法欣賞音樂,看電影也只能看畫面,只有閱讀與常人沒有太大差別。起初我對閱讀懷有一種埋怨或怨恨的情緒,但慢慢也就成為喜歡或者是愛,甚至是耽溺,有點像我對母親的感情。
只有閱讀時,我和常人沒什麼差別,甚至還佔了一點便宜,因為我不會被吵到,除非有人刻意站到我的面前。我說過這家咖啡廳應該有點吵,所以來此讀書的人不算多,特別是男人。我觀察過,男人只要和女人同桌,通常就不可能讀書,他們大多忙著說話。有些男人喜歡把身子往後仰,雙手托住後腦勺,挺著啤酒肚,有點看不起人的樣子,讓人看了反胃。還有另一種男人習慣將身子往前傾,像是在訓話,咄咄逼人。
女人通常沒在聽,她們低著頭,或側著臉,專心攪拌咖啡、喝咖啡,總之,她們沒在聽。但這些說話的男人不知道,甚至當他們偷偷將眼神飄向別的女人時,也以為身旁的女人察覺不到,簡直比瞎子還盲。
而我瞭解他們的女人,因為我會讀女人的肢體語言。我知道哪些女人寂寞、哪些女人倔強、哪些女人脆弱,比耳聰之人的眼光準確。由於無奈,有些女人的眼神會在店裡四處徘徊,通常,當她們看見我時,眼光會停留在我身上好一會兒。或許是因為我在看書,或許是因為我長得好看。總之,在這短暫的時刻,她們會揣想我比她們的男人好一些。有時,我會猛然抬起頭來,和她們四目交接,甚至對她們微笑,有的女人會羞紅了臉,把臉轉開;有的女人會直愣愣地和我對看。無論哪一種女人,那一刻,我都讓她們心旌蕩漾了。
我喜歡這種感覺,這是除了老闆娘的臀部,另一個吸引我在咖啡廳消磨時光的原因。然而我對這些女人的好感不會太持久,因為我覺得她們有點蠢。女人其實比男人更喜歡傾訴,特別是眼神哀怨的女人。她們在一起時總是滔滔不絕,可是坐在那些頤指氣使的男人面前,卻老是不發一語。為何她們沒有勇氣站起來,大步走向我?或是乾脆踏出這家咖啡廳?是不是她們像我一樣有缺陷,所以如此膽怯?
閃過這些念頭之後,我就開始覺得乏味,繼續讀我的書,或是望著落地窗反射出來的我的倒影。我長得很好看,這或許是母親對我的補償。大大的單眼皮眼睛,高而挺的鼻子、厚薄適中的嘴唇,紮著馬尾,看起來像是《咖啡時光》裡的淺野忠信。
說起閱讀,這個佔去我最多時間的興趣。起先,我很怕描述音樂或聲音的文章或句子,總會跳開不讀,因為我感覺不到聲音,覺得痛苦。漸漸地,因為好奇以及習慣自己的缺陷,我開始讀這些句子,想像聲音的模樣。
通常人們會用金屬來形容人說話的聲音。說一個人說話很有磁性,但磁鐵碰撞到底是什麼聲音?還是指它可以把人吸過來?每當在夢境裡,我會夢到我擁有充滿磁性的聲音,把所有我喜歡的人:母親、小學三年級那個每天都牽我的手一起回家的小女孩…,通通吸到我的身邊來。形容女人的聲音很美,都說像「銅鈴」一樣。但銅鈴是怎樣的聲音?我刻意在窗邊掛上一串銅鈴,看著它隨風飛舞的樣子,覺得很美。可是我依舊不確定那是怎麼的聲音。怎麼沒人形容女人的聲音像飛舞的花長裙?是因為花裙飛舞時沒有聲音?還是人們欠缺想像力?
有本小說裡面的男主角可以分辨世界上所有的氣味:水、石頭、灰燼、皮革、啤酒、眼淚、肥肉、濕稻草、乾稻草…的味道。每個人,甚至每塊石頭、每棵樹,都有不同的氣味。他可以聞到一般人根本聞不到的味道,他說人類關於氣味的詞彙太貧乏了,他可以創造無窮盡的新嗅覺語句。
我停在「人類關於氣味的詞彙太貧乏」這句話上,發了好一會兒的愣,所以人類關於聲音的詞彙或許也很貧乏,是因為一般人總是缺少感覺天份?或是因為他們缺乏創造力?
缺乏創造力,算不算是一種缺陷?然而它卻不會被當成殘廢。
這世界從來都不公平。那些追求公平的人,全都頭腦不清。
算了,不提這些,現在我應該來描述我等的那個人,那個令人雀躍的女孩。
雖然我很快就對咖啡廳裡的女人失去興趣,但只要一覺醒來,我還是天天來這家咖啡廳報到。因為我喜歡看人,以及被看,我想人生就是如此。而且我期待能夠等到一個可愛的女人,或是被一個可愛的女人等待。
一個多月前,大約下午四點半,街角轉出一個年輕女孩的身影,她有著高高的眉毛、黑溜溜蝌蚪似的眼、淺淺的酒渦,身子輕輕的、扁扁的,穿著一件有螺旋圖樣的黑色圓裙,彷彿會被風撐起來,在空中旋轉。
她站在前面的站牌等車,我盯著那條裙子,全然被迷惑了。因為我喜歡所有會旋轉的東西:兒時的黑膠唱片、母親跳的圓舞曲、旋轉的風鈴,據說它們全會發出美麗的聲音、快樂的聲音。或許還有天花板的吊扇、洗衣機、下雨時地上的漣漪…,也都會發出好聽的聲音。
小時候,偶爾我午覺醒來,會看到母親一個人在客廳裡放唱片,然後自己在哪裡轉啊轉地跳舞。她看到我之後,就像是被蓋上的音樂盒娃娃,旋即停止旋轉。其實她大可不必這樣,雖然我聽不到音樂,不能陪她跳舞,但我喜歡看她旋轉時的快樂神情。看到她對我這樣畏畏縮縮,我反而覺得難過,甚至有點生氣。我曾經幻想去學跳舞,牽著美麗的母親一直旋轉。父親離開母親之後,我是家裡唯一的男人,唯一陪伴母親的男人。可惜我還沒長大,母親的心已蒼老,她不再喜歡跳舞,黑膠唱片的封套於是蒙上一層厚厚的灰。
當我沉醉在那些過往回憶時,突然間,女孩像是有所感應似的,轉過身來,對我嫣然一笑。然而一眨眼,公車就來了,將女孩載走。我的心猛抽了一下。車開走的聲音,到底像什麼?
第二天,依舊是下午四點半的時間,女孩從街角轉出來,打著一把花傘。像個天真的小女孩,不時轉動那把花傘,當她經過咖啡廳時,神情自若地往裡面看,接著對我微笑。
我很會看人,美麗的女人不見得內心也美麗,可是一般男人通常不能一眼分辨。但我可以,從她們看兒童的眼神、從她們說話時下巴上揚的角度、從她們伸手的快慢、從她們和男人說話的表情是否嗲柔矯情,而看穿一切。像母親看我時,眼神多半柔得像霧。她很少對別人伸手,她伸出手通常是為了給我東西,或是撫摸我的臉。而那些美麗壞女人大概有著海妖賽蓮的美妙聲音,才會讓男人失了魂。但我聽不見,所以看得清。
我覺得圓裙女孩是裡裡外外、徹徹底底的美麗,她的眼睛像母親一樣清徹、無邪。不像別的女人,總是帶著一種誘惑、試探,或索求。母親過世已兩年了,我仍時常夢見她的眼神,想起她綁著絲巾,穿著圓裙洋裝,站在校門口依依不捨地看著我走進學校的表情。
奇妙的是,自從女孩對我微笑的那天起,我的世界竟開始充滿各式各樣的聲音。而那女孩總是穿著圓裙或是撐著一把花傘,走過那扇玻璃窗,叮噹噹。
我終於有了等待的人,不再覺得空虛,覺得自己沒沒無聞。突然,我想起老闆娘,我想人生應該是有選擇的。也許咖啡廳藏有她的回憶或夢想。她找到她所等待的,留在咖啡廳。她的人生是經過選擇的,我應該也可以。
所以,等一下我要走出咖啡廳,鼓起勇氣,站到女孩的身邊去。先安分地扮演一個陌生人的角色,與她保持恰當的距離。以後再慢慢地,多靠近她一點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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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下著雨,雨滴落在地上泛起一朵朵的漣漪,女孩打著傘,穿著那件有螺旋圖樣的黑圓裙,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像是響起了一首圓舞曲。
女孩手上抱著一個透明的琉璃小雕像,我和她隔著五、六步的距離。雨越下越急,像我心跳的聲音。
有對男女共撐一把傘,黏膩膩地走了過來,他們互相交換著耳語。我們同時望向那對情侶,眼神交換之際,似乎也有千言萬語。
我想再往前一步,突然一道閃電從天而降,伴隨著應是不及掩耳的轟然雷聲。情侶嚇了一大跳,傘掉落地面,女的張大了嘴,像是反射性的尖叫一聲。女孩不知是被雷聲或是被那女人的尖叫聲嚇了一跳,手上的琉璃雕像滾了下來,從地面彈起的碎片好像淚滴。只有我聽不到這些聲音,定定站在原地,毫無反應。
雨絲交織成一張迷濛的網,一時之間我竟無法判斷女孩臉上的表情。我看到女孩慢慢蹲下來,撿起一片片碎掉的琉璃。此刻,公車已經駛離了。
彷彿經過一個光年,我終於跨步向前,幫她拾起地上的碎片。我看著她靜好的臉,以及雨水落在地面的朵朵漣漪,叮泠泠。
**刊載於幼獅文藝八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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