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所謂的「學」,一般人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國民教育下的數學、物理學、化學、歷史學、地理學、國文等種種學科。這些學科的差異劃分乃是以其內容範疇來決定,以其所針對探討的學術內容來決定學科。但佛學、易學、科學、哲學所探討的學術內容都是沒有範疇限制,都是遍及所有一切現象,所以不能以針對內容來劃分差異,而是要以研究規範來劃分差異。而這種研究規範的差異乃是與其研究動機有關。
當然,談到世間學問的研究動機,其實大多數人是為了飯碗才來研究學問的。人們為了生活,需要保障飯碗的職業工作,乃是無可厚非的必然現實。所以其實人類自有文明以來,為了飯碗,各種學問都在源源不斷生產知識;隨著時代飯碗的不同,也就流行不同生產學問的型態。譬如漢朝流行經學,到了東漢,所謂經師往往可以解經解到成篇累牘數十萬字。譬如基督教中古的經院神學,學者們會很認真地討論針尖上可以容納幾位天使跳舞的問題。譬如當代學界取位升遷需憑論文,所以大量論文不斷生產出來。但其實大多數為了飯碗的學問知識只是為生產而生產,所以在歷史洪流的洗滌沖刷下,絕大多數的學問知識隨著時過境遷便都湮沒無存,只有少數經典知識能夠存留下來。佛學、易學、科學、哲學就是這些經典知識在研究方法上的主要典範。
一切學問基本上都可謂是哲學,因為只要生產知識,必然要涉及思想,而哲學方法就是重在思想。只要有所思想,就必然涉及哲學,所以哲學乃是一切學問之母。然而作為學問之母,當所懷育的孩子紛紛成長獨立,自身處境反而愈形孤寂零落。這也就是當代哲學的尷尬處境─往往只能選擇其他學門所不研究的冷門思想領域,作為自身研究場域。因而一般世人往往以為哲學是無用之學,孰不知一切有用之學都是哲學所蘊育。沒有哲學探究,也就不會有真正的思想開創。然而一般未曾認真思維的人,總是認為自己生活不受哲學影響。事實上,當我們認為沒有思想影響我們時,正是某種思想完全洗腦了我們;就如同海裏的魚一直泡在水中,就很容易忽視水的存在。因此,二十世紀著名經濟學家凱因斯就說:『經濟學家和政治哲學家的思想,不論其對錯,都比一般人想像的要有力得多。實際上統治世界者,也就是這些思想而已。那些講求實際的人,自以為不受任何觀念的影響,到頭來,也只是某位已故經濟學家的奴隸而已。』事實上,因為哲學觀念可以讓一般人不知不覺的受到制約,所以哲學其實是統治者的學問,難怪哲人柏拉圖在其理想國要強調哲學家皇帝。可是世界並不需要太多統治者,而佔世人絕大多數的被統治者又不能理解統治者的心思;所以哲學被世人當成無用之學,也是勢所必然。沒有哲學思想,也就沒有真正獨立的人格力量。沒有哲學思想的知識工作者,充其量也只是一位訓練有素的專家。而這樣的專家,只是依照前人哲思在堆砌知識,即使生產累積再多知識,也不能跳出前人哲思的範疇掌心。如果一個學人總是滿足於學科既有的思維範式,他是不可能真正踏入哲學的領域。踏入哲學領域的動機不僅只是興趣,更重要的是不滿現狀。興趣往往只是讓人滿足現狀,而只有真正不滿現狀的人,才會真切熱誠地思想探究,希望能解決面臨現狀的問題。哲學起源於問題,而其方法是思想。然而光是思想,往往不足以解決問題。對於不能僅僅滿足於思想探究的人們,佛學、易學與科學就是他們繼續發展探究方法的三種典範路向。
科學起源於追求問題的客觀解答。當人們各憑一己思想而爭辯不休時,若要找到讓大家心服口服的解決之道,往往只能在人們所共識以為的客觀世界進行實驗。何謂客觀?客觀就是不受人們的主觀干擾!為了不受人們的主觀干擾,就不能信任人們的獨特感覺經驗,往往要藉助外在於人們的客體儀器來實驗,才能達成所謂客觀的標準。因而不能被被客體儀器所觀察記錄的現象,往往就不被科學界認可。然而,信任外在儀器的真實存在,這已預設了唯物論的觀點。如果人們不相信有外在客觀世界,那他們也就不會相信客體儀器可以驗證真實!然而對於存在於同一外在客觀世界的人們,如果他們必須要對他們共存的世界現象達成共識,也就不得不接受科學的方法典範。這種典範預設了客觀世界的真實,也只能解決客觀世界的問題。所以科學不是沒有立場;客觀唯物就是科學的立場,也是科學的限制;那些不能客觀化的問題,也就被剔除於科學之外。但科學所謂的客觀,其實並沒有脫離主觀,因為科學所謂客觀共識得以仰賴的客體儀器記錄,還是需要常人感覺經驗作為觀察基礎來使用儀器或記錄。問題是為什麼我們要相信常人的感覺經驗呢?或許參與思想爭辯的人們都有共同的錯誤感覺經驗,而錯誤認知了自以為是的客觀世界現象!那麼所謂的科學,不就只會將人們的經驗學問拘限在自以為是的客觀世界裏?就好像一群達成共識的精神病患,活在他們自以為是的幻想世界中,還自以為是唯一的真實世界。如果常人感官經驗所建立的客觀標準,不能信任,那我們要如何解決問題呢?
基於感官經驗的不可信任,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採取了信任思維,而相信只有思想能及的理型世界才是真實。不過他就和後世宣稱「我思故我在」的笛卡爾一樣,沒有發現思維也是不可信任的。如果我們覺得外在感官是不可信任的,為什麼要認為思維這種內在感官是值得信任呢?反之,如果我們否定了一切可以實證的感官經驗現象,又還有什麼可以信任呢?佛學面對這個問題,採取了修行以觀照感官經驗現象,以解離經驗而證悟實相。這也就是說,我們必須藉由觀照心物萬象,而徹底透析感官經驗的生滅無常,才能破除幻相障礙而了悟空性實相,正如偈語所謂:『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了悟實相的無相空性,並不是解決問題,而是化解問題;也就是說,對於了悟者來說,問題不再是問題了。但對於其他未了悟者,問題依舊是問題;所以佛學修證若與科學實驗相比,可說是完全主觀的實證進路。不過,對於了悟者來說,已經沒有主觀或客觀的分別了,因為心物主客賴以依存的時空境界幻相已然了悟,了悟者自我身心也僅是幻相顯現而已,正如佛學三法印所謂:『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一切世人執著的所有問題,不過是剎那生滅的無常幻相罷了;就像精神病人幻想共識的爭吵問題,不過是病症導致的集體妄想罷了!但集體妄想還是有著自以為是的規則可循,所以根據不同精神病症的共同集體症狀,醫生們也就必須設計出種種療程藥方來治療病人;就如同佛菩薩必須設計出種種佛學教導來指引不同身心世界的眾生覺悟。所以哲學對於佛學而言,只是用以指引眾生的思辨工具,待得覺悟乃知一切言說都無實義,正如《金剛經》有言:『以是義故,如來常說,汝等比丘,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捨,何況非法。』佛學雖然可以指引覺悟解脫以化解問題,然而對於尚未覺悟仍執著自我身心世界的眾生,一切問題都在他們的客觀身心世界如實存在;就如同有集體妄想的精神病患,無視於其他人們的生活存在,而達成了對於他們妄想世界的一致共識問題而深信不疑。因而不同眾生因緣存在的種種客觀世界,各有種種自以為是的科學觀念,可以解釋他們自以為是的客觀共識。既然科學所謂的客觀世界不過是共業眾生自以為是的共識幻相,也就有其學問範疇限制,而不能盡攝一切問題。對於尚未覺悟解脫的人們,如果既不滿意哲學思想的問題辨析,又不滿足科學實證的客觀限制,那還有什麼知識規範可以擴展視野以協助解決問題呢?
佛學是藉由修行來解離感官經驗。易學則是藉由修行來超越常人感官經驗,再以超常感官能力觀察事物,而建構其知識體系以解決問題。佛學乃是修行的出世之道,易學則是修行的入世之道。雖然兩者實證皆非基於常人感官經驗:然而兩者之所以為學,乃是因為建構人間學問必然涉及哲學思辯。不同於佛學旨在指引覺悟,易學旨在指導知識,在於指導人們去應用基於超常感官經驗所實證建構的知識方法。例如命理之學本是仙人以超常感官經驗觀察漫長時空變化中的人類命運軌跡,而建立了人類命理機率的分佈模式及理論模型,再將其相關知識流傳人間。對於常人而言,這些命理知識體系,也就成了只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而許多易學方法更是涉及覺知者的身心感應,並非一般常人所能有效運用;例如占卜之術就涉及占卜者的感應能力,並非一般常人即可有效應用。然而所謂感應,也只不過是用以指稱超常感官經驗的感覺範疇;其實一般常人感官經驗又何嘗不是感應呢?科學觀察所賴以建立的常人感官經驗之於儀器記錄,又何嘗不是感應呢?哲學思辨所賴以建立的常人思維經驗之於觀念型式,又何嘗不是感應呢?只是我們習以為常而忽視不覺罷了,所以《易經‧繫辭上傳》有言:『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所謂君子之道,其實也就是君子修行定慧的知行之道。佛學與易學其實都有兼攝定慧;只是佛學重在出世,所以偏重於慧力之觀,以解離感官經驗而求解脫;易學重在入世,所以偏重定力之止,以超越常人感官經驗而趨超脫;兩者皆需心性修為才能通達奧義。然而所謂心性修為,何嘗不是了解科學理論或哲學思想所必需的聰明素養呢?雖然科學與哲學一般不論心性問題,可是若無聰明睿智,也是無法深入科學與哲學的深奧殿堂!只是科學界與哲學界並無方法典範可以增進研究者的心性智慧,而佛學與易學─尤其是佛學─卻有定慧方法可以增進研究者的心靈智慧與感官經驗。
科學研究者藉由改進客體儀器以增進觀察經驗,易學研究者藉由超越個體身心以擴展觀察經驗,佛學研究者則是藉由解離主客觀察經驗以覺悟空性之實相非相,三者皆需憑藉哲學思辨以向世人解說相關知識。哲學以思為本,科學依於器物實證經驗而思,易學源於止定實證經驗而思,佛學基於觀慧實證經驗而思。對於一般常人而言,往往是沉溺於外在感官經驗的衝擊影響,根本沒有心思也沒有心力去想這些問題,正如孔子《大戴禮記‧哀公問五義》評論庸人受到物質欲望誘惑感官而心靈墮落,所謂『從物而流,不知所歸,五鑿為政,心從而壞。』所以《大學》以「格物致知」為本,也就強調以格離物欲干擾而清明心智,而這也是一切思定慧的功夫基礎。
哎呀!囉嗦了一堆專有名詞,但實際上究竟是怎麼回事呢?這樣講好了!你心中有許多念頭在起伏變化,就像你所察覺的外在時空宇宙有許多物體在動靜變化。不同的是,比起外在時空的萬物變化,你較能控制內心時空的念頭變化。你現在看這些文字時,你已控制心中許多念頭生滅而從事閱讀。所謂「思」,就是你推動心中念頭的生滅變化。當你在思想,也就是去推動心中念頭的生滅變化。然而,推動心中念頭變化對於一般常人其實也沒那麼容易,就譬如你在閱讀這些文字時,可能並不專心,心中還有許多其他雜念不時飄過。所以往往你本來要推動念頭那樣變化,但念頭起伏卻使你心中這樣變化。所謂「定」,就是你控制心中念頭的生滅變化。當你在修習止定,也就是學習去控制心中念頭的生滅變化。定力愈強,控制念頭的能力就愈強。禪定功夫高強,可以心無雜念,控制心中念頭專一,甚至達到無念。定力強大的心思,可以感應產生極大力量,不但可以回溯過去或預知未來,甚至可以控制外在身軀及環境的變化。然而,你可以控制心中念頭變化,並不代表你真正清楚心中念頭如何變化。所以往往你自以為有效控制無念,使你自己超脫於凡塵輪迴之外,但當念頭因緣一到,剎時你又捲入輪迴而落回凡塵俗世。所謂「慧」,就是你看清心中念頭的生滅變化。當你在修習觀慧,也就是學習去觀照心中念頭的生滅變化。慧力愈強,觀照念頭的能力就愈強。一般凡人所感知的世界萬物是連續無間的變化現象,而修習觀慧會使你體察到所有現象都是間隔離散而生滅不止。慧力愈強,所觀照到的生滅間隔愈短,甚至可以觀照到所有心物現象都在即生即滅的剎那生滅。用現代科學的話來說,就是你的慧力會觀察到猶如量子力學的世界觀,你的整個身心與外在環境都在不斷剎那生滅。只有觀照清楚一切現象生滅,功夫到家自然達成涅槃解脫。簡單來說,「思」是推動心念,「定」是控制心念,「慧」是看清心念。一般常人若要學習這些能力,都要從保護限制自己的心念與行為來著手開始,以先隔絕外物境界的欲望雜念干擾,這也就是所謂「戒」的護限心念。然後學習控制心念,能夠有效控制心念,才能真正看清心念,所以佛學論及修行綱要會講「戒定慧」三學,而說「由戒生定,由定發慧」了。
哲學方法的思想探究,其現象也就是推動心中念頭的變化。哲人之間的辯駁爭議,其實也就在互相影響彼此心中念頭的變化。雖然哲學思想深深影響著人類社會,但大多數愛好思想者,並沒有返觀自心念頭的變化,而只是任由念頭推動變化,所以《莊子‧齊物論》才以天籟之音而譏諷常人說:
『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
其覺也形開。 ………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科學方法的實驗建構,其根基也就在於眾以為是的客觀標準,卻沒有辦法可以返察自心現象。所謂的科學建構理論,其實是在找尋客觀唯心實體與客觀唯物實體的相互對應模式,所以愛因斯坦《物理學的演化‧物理學與實在》就強調說:
『我們希望觀察到的情況,能夠和我們對實在所作的概念相符合。
如果不相信我們的理論結構能夠領悟客觀實在,如果不相信我們
世界的內在和諧性,那就不會有任何科學。這種信念是,並且永
遠是一切科學創造的根本動機。』
易學方法的感應表述,其根基也就在於定力發起的超常感官經驗,乃是建立在主觀覺知能力上的客觀表述。所謂的易學體系,其實是主觀唯心現象與客觀唯物現象所交互感應的知識表述,所以《繫辭傳》有言:
『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
『精義入神,以致用也。』『窮神知化,德之盛也。』
佛學方法的了悟詮釋,其根基就在於慧力發起的觀照經驗現象,乃是建立在覺知了悟上的隨緣闡釋。一切的言說義理也是所被觀照的念頭變化,只是用以指引眾生證悟空性實相非相,並非就是空性真理。就如指向月亮的手指,並非就是月亮。所謂的佛學教法,其實是根據眾生執著心物現象的隨緣指引開導,因而根據眾生問題而闡說了種種修行解脫相關的觀念與方法,因而〈七佛通戒偈〉乃就修行根本要則而言: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
藉由思想而推動念頭變化,乃是古人所謂「有為」功夫的「人道」境界。超越思想而感應念頭變化,乃是古人所謂「無為」功夫的「天道」境界。所以《中庸》有言:
『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
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
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
而真正會通諸學的入世哲王典範,乃如《莊子‧應帝王》所引老子之言:
『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
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遊於無有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