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場上孩子們的嘻鬧聲讓我深深的沉澱在回憶中。我也還記得，那張被老師貼在黑板上的—我們的合照。印象中是數學課，抄完了筆記，幾個動作快的同學幫忙老師改考卷，也包括我們。
「我有個主意，我們一人改一半。」張新翰對我說。
「好阿！」
我用左手改考卷左半邊的題目；他用右手改考卷右半邊的題目，想不到老師居然拿照相機照我們兩個人坐在一起很靠近改考卷的樣子，我當時覺得很困窘，於是建議是否要分開來改，但是他沒說什麼。小男孩堅定的語氣特別吸引人，我的心情，就像酸甜的草莓，被冰果店老闆一刀一刀仔細的切開，水果的香氣，盪漾在我們四周。兩個人，共同改一份考卷，這樣的記憶，看在當時年少的我眼中，格外甜美。而那張照片，我一直想偷偷加洗，可惜老師弄丟了底片，到現在我都還記得我身上穿著深綠色的幼女童軍制服，他的小眼睛，笑瞇瞇的望著我。
六年級，每天最開心的事就是去學校上課，因為可以見到心中偷偷喜歡的男孩。我們每天都得寫日記，我內心雖然充滿著浪漫的幻想，但是在日記上仍舊非常含蓄，只是淺淺的記載著一些生活瑣事。我好想偷看他的日記，想看看裡面是不是也會寫到我？他的日記總是文圖夾雜，創意的作畫手法讓我們全班都好喜歡，畢業那天，整個黑板也都是由他繪圖的。
「升上國中，希望我們還是可以同班。」張新翰在一次掃除時間對我說。
「我也希望。」我微笑著應答。
心中的喜悅是難以言喻的，雖然我總是三不五時找他談話、和他一起玩，但是無論班上怎麼起鬨，我打死也不肯承認自己喜歡他。就算陳心雅大聲宣告：「我知道你們都不敢勾男生的手，我勾給你們看。」然後就當著我們六七個女生的面，大方地勾著張新翰的時刻，我也只是靜靜看著，難道這是我們最後沒有結果的原因嗎？
畢業之後，大部分的同學還是三天兩頭往學校裡跑，烤肉、吃冰，或是做些別的活動。我們最愛的美麗導師是個很疼學生的人，老是帶著我們東玩西玩。畢業的隔兩天，她帶著我和張新翰兩個人進城，中間一小時她去上課，兩個小朋友就待在校園的餐廳看報紙玩耍，那大概是我此生最浪漫的約會。雖然當時的對話內容全忘記了，然而餐廳外的紅色磚牆；餐廳內的角落藤椅，卻一直很深刻地烙印在我的童年記憶中，陪伴著我成長。
升國中的那個暑假，我在家中的菜園幫忙種菜，在斗笠底下揮汗如雨、彎腰工作的片刻，我總是幻想著國中也能和他當同學，而這樣引領期盼的心情，陪我度過一整個炎熱的夏天。即便我們考上了同一所初中，最後卻還是沒能同班，但偶爾一起下課回家，分享著讀書考試的苦悶，還有各自班上的有趣事件，理所當然的成為我最期待的時分。
我們兩個人都被分在前段班，國小那種隨便考試就能前幾名的風光生活早就消逝無蹤。我本身不是一個很聰明的人，英數理化沒有一科強的，無論我怎麼拼命，怎麼也進不了前十名，但張新翰永遠是全校的前十名。苦悶的讀書生活很容易滋長曖昧的小小情愫，我很清楚星期幾、什麼時間，他會經過我教室的窗前。有時，我大方抬頭和他打招呼；有時，我假裝低頭忙碌。而我經過他的教室時，他也會探出頭來對我微笑，多美好的剎那！放學一起回家是比較麻煩的時候，在民風保守的當時，總是會被同學閒言閒語一番，連聖誕節的卡片，都是他的同學拿到教室窗前給我的。卡片上還寫著「加油！雄女離你不遠了！」依照我當時的程度，不要說是雄女，有公立學校讀就不錯了。
「碰！」小朋友的球打到我身旁的樹，我嚇了一跳，從回憶中瞬間醒過來。我起身，緩緩步出校門。「不如到他家門口看一下吧？既然都回到這一帶了。」我心中閃過了這念頭。真覺得自己這突如其來的想法有些瘋狂，畢竟已經到了這把年紀，連看偶像劇都有點跟不上節奏，現在竟然想在三十年後走到初戀情人的家門口！雖然腦中這麼想著，腳步卻從沒停下來過。
高雄市的街景改變了很多，雖然結婚之後也還是住在高雄地區，卻因為忙，而鮮少回來。愛河漸漸跟上了時代浪漫的腳步，每回有活動，我總能在電視中看見她美麗的身形，城市光廊從市府文宣中看來也五光十色，而我這土生土長的高雄人竟到現在還沒去過。木棉樹雖然已經過了花季，卻還是沒有改變，我坐在返鄉的公車上，望著過去曾經熟悉現在卻陌生的街景，的確，感慨良多。
國中互相鼓勵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學校認為我和張新翰兩個人在談戀愛，分別把我們訓誡了一頓，還告知家長到校處理。以至於到了初中二年級，我和他根本不可能再一起回家，只能在經過對方教室的剎那，用眼神偷偷的示意，或是在班際競賽的時候，我才能正大光明看他打球，在心中默默為他加油。這不知算不算「初戀」的初戀，苦澀永遠多於甜美。而那兩張僅有的聖誕卡片，我總是隨身帶著，在讀書或是農忙的季節拿出來反覆回味，作為鼓勵自己繼續升學的一股力量，畢竟出身農家的女孩，多半是沒有讀書命的。
之後，我們都很順利的考上了高中，可是卻也斷了連絡。我雖沒考上雄女，但勉強還有個公立學校可讀，張新翰果然上了雄中，這是預料中的事。高中三年，我和他幾乎完全斷了聯繫，在那期間，我也漸漸淡忘了這個人，直到某天我在補習回家的路上遇見他。那天心情實在不好，因為我壓根不喜歡補習，可是父親認為我還是塊讀書的料，硬是湊了錢讓我去試試，我不能違背他的意思，更不能傷了他的心，何況，那都是他辛辛苦苦種稻賺來的血汗錢。
「嘿！林宛俞！」有個人輕輕拍了我的肩膀，我回頭一看，是張新翰。他長高、也變瘦了，從前的小眼睛現在看來竟然變得帥氣許多，應當是加了眼鏡的緣故吧！他的手很主動的拿起我手中的餅乾吃著，這樣的小動作，讓我覺得我們的距離還是那麼那麼近，彷彿我們還是當年的我們，還一起回家呢！
「最近好嗎？田裡還忙嗎？」他關心的問。
「快考試了，爸爸要我別管田裡的事，所以，就是讀書了。」
「我們都要加油唷！」他像個哥哥般鼓勵我。
「嗯。」我靜靜的點點頭。
那是考上大學前最後一次見面。一年後，我們都上了榜，但奇怪的是，張新翰並沒有考出他的實力來，只和我一樣上了私立大學。我們兩個人的學校雖然都在台北，卻相隔很遠，在北部讀書的日子，我們幾乎是沒有聯絡的。放假回到家鄉，總是忙著農事，也極少有見面的機會。一天傍晚，他來找我，我們並肩走到離家不遠的產業道路，襯著淡淡晚霞，兩旁的蘆葦花在夕陽的照射下，更顯得金黃。向晚的微風是那樣沁涼，不知道有多久，沒有如此快樂的時光。
「大學生活還好吧？」他問我。
「很不錯，但系上課重了些，常常熬夜讀書讀到好晚，老師教的又難。你知道，我頭腦一向不好。」
「別這麼說自己，你有你的專長。」
「你呢？最近過得好嗎？」我問他。
「我剛跟一個女孩子分手。」
「為了什麼？」我強掩著內心的震撼，卻忍不住想問個究竟。
「她家裡幫她找了更適合的對象。她是個很棒的女孩，家世好，做人也好，也從不驕傲……」張新翰繼續悠悠地說著，我只是陪著聆聽，至於他說什麼，我根本沒注意，更不想知道。我們聊了很久很久，其實都是我聽他說，我本身就不是一個多話的人，所以才會欣賞他的開朗。
我想起初中時候兩個人一起回家，明明住在村莊的兩邊，他卻總是陪我走這段蘆葦小徑。幾年下來，小徑漸漸改成產業道路，路變寬了，我們的距離也遠了，而現在雖然並肩坐著，卻是分享他的失戀故事。其實我在學校也有兩三個男生追求，但是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還是身旁這個正對我訴說著心事的童年玩伴。
「你怎麼了？看起來心情好像不太好。」他關心地問我。
「沒有啦！只是肚子有點餓。」我隨口撒了個謊，想遮掩自己的失落感。
「帶你去吃好吃的吧！我知道市區開了新的麵館。」
「好阿！你要請客唷！」我俏皮的回應著。
我們騎著單車，穿過田野小徑，也穿過雜草叢生的竹林，我襲著一身長裙坐在貨架上，路上的坑坑洞洞顛簸著單車，我理應覺得不舒服的，可是，卻完全忘記了疼痛，只想守住這一刻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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