呯嗙！象汽車輪胎爆炸的聲音，呯嗙！！蕭蕭一下子從沙發上彈起八丈高，赤著腳奔到落地窗前，神經質地拼命掃蕩樓下的小花園，入口的小路，沒有，什麽都沒有，沒有車，只有對門的阿伯把腿從小樹上收回來，提下鳥籠慢慢上樓來，這下，院子裏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除了不會說話的樹和草。
蕭蕭又彈回沙發，象壓扁的摩斯頭，走樣地趴著。屋子裏很靜，聽得見樓上走動的拖鞋聲。當初就是因爲安靜才租了這套王家衛式的房子。沒想到安靜也會如此可怕。蕭蕭盯著落地門，墨綠的鐵窗框，隔出長方型的玻璃，斑剝的綠漆，露出裏面的黑鏽，不知道有多少雙手搭在墨綠上，撫過這門，又有多少的女人靠在門上向下不停張望，噢，康平在他媽媽家，應該不會回來，爲什麽夢裏總是他開了車離開，開得很遠，不知道去哪，仿佛就是爲了躲開蕭蕭。呯嗙！！！蕭蕭眼睜睜地看到一個鞭炮飛上天，還有禮花在空中散開，噢。今天是過節。給忘了。天什麽時候都暗了，沒發現。
蕭蕭起身，挪到木桌上，按了幾下鍵，屋子裏映射著幽悠的藍光。
“海角天涯：小甜心，祝節日快樂！”
蕭蕭熟練地回敲了幾下，起身打開浴室的熱水。
這套老洋房真的很有意思，居然在不起眼的門裏，有近四十平米的一個單間，落地窗門，裏邊還套一個浴室，白瓷的浴缸，彩色的磨沙玻璃窗，她都不知道下一個從浴簾後走出來的會不會是王家衛式的張曼玉，抑或是張曼玉式的阮玲玉……熱水氣中的蕭蕭覺得老洋房的好處在於可以讓自己暫時忘記高架上永遠排隊的車輛，馬路上亂按喇叭的出租，吐吐冒著黑煙的空調巴士，寫字樓裏沒有天日的日光燈。外面現代的一切都在這裏停止了，消失了。
“海角天涯：我很好，謝謝，在香港，十天後回。別忘記喝蜂蜜。
海角天涯，呵，蕭蕭吹著頭髮，看著螢幕，腦子裏又勾畫出一張老男人的臉，應該不算很老啦，但是肯定很胖，不過攝像頭上看起來很帥的樣子，電話裏聽到的聲音也很沈穩……你在想我嗎？……當然……
嘟嘟嘟“喂，是我，佳惠，什麽事？好，好，七點半。”蕭蕭放下電話，離開電腦，挑衣服，畫眉毛，塗口紅，噴香水……女人在這個城市永遠是累的，爲了一張臉，一個似乎與臉有關或無關的前途，也許是姻緣，也許是求職，誰知道……
七點半，佳惠還沒有出現，蕭蕭點了一份廣式牛楠面，這本來就是一個廣式速食店，裏面的人不多也不少。可是有咖吧裏的沙發坐。蕭蕭狼吞虎咽之後，卷在沙發裏看店裏的免費提供的雜誌。一道很亮的車燈照過來，停車，下來一個矮胖的老男人，他縮著脖子，挺著肚子，應該說根本沒脖子，轉著手裏的車鑰匙搖進來“一份紅豆刨冰！”啪，坐在蕭蕭背後。
“阿灰啊，你怎麽也過來啦，來來，認識一下，這是露絲，這個馬子很不錯的啦……”蕭蕭直挺挺地伸長腰，拼命想聽腦後兩個男人的私話，可是她只聽到傳來的男人的笑，只有老男人才會這麽笑，因爲他們知道自己老了，拼不了幾年了，好象那個阿灰告別時還捏了那個小姐一把，女人嬌笑著扭捏著挽著那個男人離開，暫時又恢復了平靜。蕭蕭和阿灰背對背。
“對不起，對不起，我遲到了。”佳惠象磕米的小雞一樣沖到蕭蕭對面。這個佳惠還是老樣子，五十歲阿媽的頭，出壯的身材，即便是今夏最流行的小麥色肌膚配上她，那也只有一個字，土，兩個字，真土，直筒的線條，黑色的運動褲，粉紅的T-桖，靠，沒話。
“沒事，看看，你吃什麽？”
佳惠抱歉地笑笑，接過蕭蕭手裏的功能表，一隻手不自覺得爬到頭上，來回摸。
“我，看上去還好吧！”佳惠自我鼓勵地笑笑。
“嗯，比上次好！快看，點什麽！”
“噢，噢，我……沒什麽，真的很好，真的。”
“是，你看上去很好。”
蕭蕭用心地看了一眼佳惠，一個三十歲多的女人，一張從來就沒漂亮過的臉，現在亦失去了青春，上上個月她終於帶著告別老處女的喜悅來見蕭蕭。
“就是他，”佳惠指指旁邊一個穿沙灘褲，拖鞋的胖男生，不高，但白。
“你們什麽時候結婚？”
“隨便她，一切都聽她的，我反正是賣給她了。”男生無聊地擺擺手，搖晃頭。
“去，一邊去，”佳惠笑不動地眼睛跟過去，“你說他酷吧，我怎麽這麽有豔福呢？”
這幾句話蕭蕭現在還記得，可是……就在半個月前，這個比佳惠小三歲的小白臉居然出了車禍，預定的婚期也只有往後推，一推再推，推到無限遠。
“我把他的手機停了，他就打電話到我家，因爲那是我給他的號”
“你們真的分手了？”
“這是必需的，難道不是嗎？他說沒有這次車禍，也會和我分手的，那個女的現在正在整容。”
蕭蕭的頭從沙發裏探出來，仰天一伸“啊，對不起！”真是見鬼，頭居然敲到背後的那個腦袋，蕭蕭轉過頭，第一次正視阿灰，她馬上明白了，這次是阿灰在偷聽她們。蕭蕭立刻又卷回沙發裏。把目光轉向窗外，外面下起了雨，看得到樹葉間的雨絲路過燈泡，投向黑乎乎的街面。
“我和他媽媽的意思都是給那女的四十萬，讓她去整容，犯不著一輩子賠進去。本來就是她叫他去接她的。不過是網上認識的。”
“心理醫生不是叫你去說你原諒他了，再給他一個月思考選擇？”
“我說了，他還是說不用等了，他不會離開那個女人的。”
佳惠的眼睛突然紅了，一個本來就不漂亮的女人老了，還哭，哎。蕭蕭走到對座，摟住佳惠的肩，擡眼，正看到阿灰的臉。他很用心地看著她們。很嚴肅。
“我給你拍照好嗎？這是我新買的數碼相機，”蕭蕭從包裏拿出一個很小的相機，
“你看裏面還有上次，你妹妹的兒子的照片呢，他怎麽樣了？”
“他越來越好玩了，快一歲了，”佳惠按著相機，蕭蕭看著她，有一秒鐘的停頓，
“羊肉串，吃不吃，我去買！”蕭蕭跑出店去，她知道旁邊就有個新疆人一直在那裏賣烤肉，康平和她約會的時候總會走過這條街，有很多廣式飯店，還有高檔夜總會和酒店公寓。過了約會期，康平就只給她叫盒飯了，很久沒來這條街，愛情總是保不了鮮，只要不腐爛就行，變質也無傷大雅。
蕭蕭拿著兩串羊肉串回去的時候，佳惠在打手機，很起勁的樣子，見蕭蕭回來，她用力點了幾下頭，就跑出去了。康平這幾天因爲過節，回他媽媽家住了，所以蕭蕭有一頓沒一頓好幾天了，她狠狠咬著肉。心裏想婆媳矛盾肯定先於人類的階級矛盾，高於人類任何矛盾之上，好在康平已經是現存的柳下惠之一了，因爲他扣，對男人還能指望什麽，不花錢搞女人就很好了，媽的這個社會。
佳惠很久都沒有回來，蕭蕭無聊地把玩相機，她看到速食店裏的王力宏海報，想到達達，她肯定喜歡，於是起身，對準鏡頭，突然她又看到了阿灰，這個老男人怎麽還不走，多聽有什麽好聽的，這個社會因爲姓錢，所以男人女人都變成動物，比野生動物園的動物還差勁，沒性別，沒心肺……
蕭蕭回到沙發裏，掏出煙。
佳惠跑回來，身上都濕了，“蕭蕭，蕭蕭……”蕭蕭慢慢擡起頭，“你公司的電話？”
“不是的，是他的。”
“誰的？”
“就是他的，我總是克制不住地想到他，想聽到他的聲音。”佳惠靦腆地紅了臉。
“他說他不是絕情的男人……”
蕭蕭低頭去玩相機，她不想看佳惠的紅眼睛，如果眼淚有用，愛情就不會病變到現在了。所以找男人什麽都是假的，再窮，再醜，只要不出去花，不傷害女人，一切就OK了。
“你媽還好嗎？她看上去老了。”蕭蕭指著相機裏的照片。
‘她還好，就是帶孩子很辛苦，她想要孩子，我也想要，可是我妹妹不想要。”
“什麽意思？”
“我妹夫還是每天和我妹妹吵架，打架，報110，要離婚。”
“不會吧，孩子都有了。”
“真的，他們結婚都是AA制的，我妹夫一萬元一個月，現在查出他生癌了。”
蕭蕭很驚愕地看著佳惠，她反而平靜了許多。
“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他以前也是這麽勸我的。我真的很想要我妹妹的孩子。”
這次是蕭蕭徹底沈默了，她不知道說什麽，怎麽勸佳惠，一個三十多歲，在毛主席像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艱苦樸素，學習雷鋒好榜樣的老處女，就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佳惠玩著相機。蕭蕭呆著。煙，無力地自我燃燒著。
“這……”
“我和康平。”
“你們不是分手了嗎？你不愛他，你從來都不愛他。他不配你愛。”
“佳惠，我告訴過你，收拾衣服，拖地板，洗碗，燒飯的時候想不到愛情。生活不是你想的那樣。”
“可是，他……”
“我沒你要求那麽高，生活就是生活。只要他忙事業不是忙女人就可以了。”
佳惠半張著嘴，看著蕭蕭的煙圈“可是，我剛剛在外面看到他，他下車進了白漢金！就那裏”
蕭蕭快速走出店，她覺得不可能，佳惠很多年沒見到康平了，這不太可能，康平的媽不是一直要兒子陪的嘛，但是，她看到了車，康平的車。
“佳惠，沒事，你看錯了，那不是康平，他在他媽媽家，他是很扣的男人，不捨得花錢泡女人的，你不是說那個加拿大人明天就要回來了嗎，好好回去睡覺，明天開始新的故事。乖。”
佳惠的眼睛一亮，又靦腆地低下頭，自我鼓勵地笑笑。
街上因爲下雨，所以冷了，蕭蕭靠在樹下，她拿著火機，想點煙，可是手抖得厲害。車就停在那裏，後座上的HELLO KITTY在傻傻的笑。
她不知道是淚還是雨流下來，是熱的。
她拿起酒瓶灌了一口，她想沖進去，一間一間地找康平，她想把瓶子敲到他頭上，可是她沒有，她沒有力氣，她終於蹲下來，抱住膝蓋。哎哎地哭。
一件外套罩住了蕭蕭，是阿灰。夜燈下那個老男人的影子更加沈重。蕭蕭吐了，哭了，阿灰的胸口成了她唯一可以到達的地方。沒有燈的夜，是沈淪的黑。
天亮的時候，阿灰在做飯，很大的房間，很新的浴室，蕭蕭無奈地笑笑，她還不是王力宏的同齡，她的骨子裏還是偉大領袖毛主席，只是時間輪得太快，生活變得太快，社會變得進步，一切符合進化論的規律。
走過電腦，她下意識看了一眼，幽藍的螢幕上打著
海角天涯：我很好，謝謝，在香港，十天後回。別忘記喝蜂蜜。
……你在想我嗎？……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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