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中人像為明治至昭和前期的政治家、文化事業家市島春城（1860-1944）。市島對日本近代的文化貢獻，主要表現在大隈重信（1838-1922）所設立的早稻田大學上。他先是支持東京專門學校（早稻田大學前身）的設立，待退出政界後，又擔任早大的理事、監事、圖書館長，投身於募款與充實圖書館設備等發展活動，為早大的經營打下良好基礎。因其為早大草創期的功勞者，而與高田早苗（1860-1938）、天野為之（1861-1938）、坪内逍遙（1859-1935）並稱「早稻田四尊」）
【譯前說明】
作者長期從事圖書相關的工作，平日亦勤於閱讀，熟諳古今人士讀書的經歷與體驗。這些心得，經作者略為匯整後，概分「羈旅」、「醉後」、「服喪」、「囚居」、「戰場」、「病蓐」、「寺院」、「林泉」等「讀書八境」，談論不同境地下，適合閱讀的書籍與讀書感受的差異。
【作者簡介】
市島春城（1860-1944），明治至昭和前期的政治家、文化事業家。新瀉縣人。本名謙吉，幼名雄之助。就讀東京大學時，曾退學加入大隈重信（1838-1922）創立的立憲改進黨。之後，擔任《讀賣新聞》等主筆職務，也曾當選三次眾議院議員。從政壇引退後，先後出任早稻田大學的理事、監事、圖書館長，與早大和大隈重信、高田早苗（1860-1938）關係密切，並為國書刊行會的設立等文化事業奉獻心力。此外，還是知名的隨筆作家，留下大量的隨筆作品，東京的クレス出版曾於平成八年（1996）出版《市島春城隨筆集》共十一卷。
〈讀書八境〉
古語有「居能移心」。心情依居所而異，確有其事。讀書也依境地而滋味有異，這主要是心情不同的緣故。在白天繁忙之際閱讀和在夜深人靜之後閱讀，就有差別。在紅塵俗世之間讀書和在林泉幽邃之地讀書，滋味自然也不一樣。忙中閱讀而不覺任何趣味的，待閒時讀之，則覺有趣了。得意時讀書之暢快，在失意時讀，也會感到不快。人的心情不只因其境遇而異，四時朝夕其時其候相異，心情也不得為同。今依其境而思讀書滋味之異，擇取八目，名為「讀書八境」。
一、羈旅
二、醉後
三、服喪
四、囚居
五、戰場
六、病蓐
七、寺院
八、林泉
（一）羈旅包括舟車旅館之一切。擁有眾多伴侶的場合或極近距離的旅行，則不屬於此。大致上，旅途中是沉默持續的時候，也是無法排遣無聊的時刻。惟有此時，才得以安靜地親近書籍。當然，旅途中不能攜帶很多書籍。收於行李的，不過只有二、三本。在書房裡，因四周圍繞著眾多書本，總定不下心，不能專看一書。而旅途伴侶的書籍不過一、二冊，則可精讀，亦可仔細玩味。在火車裡渡過好幾個小時，或在船中待了好幾天，或在旅社停留數週，期間孤獨無依，朋友惟書卷之外別無其他，因而一般急躁粗讀之下毫無感觸之書，此時讀之，則有巨大收穫，亦能得終生難忘之強烈印象。
（二）醉後因精神興奮，沉著之人亦能豪放。當然，此非細心精讀書籍之時。然而，讀合意之書而能有所感，正在此時。中國的醉客曾說：「讀〈離騷〉而起興」，縱使身無〈離騷〉，詩集大致可為醉後的好伴侶。讀史以探古今治亂，亦為一趣。寢室之書或也適合醉臥之時閱讀。醉後為精神活動、百思泉湧之時，故讀書亦能啟發一己之思想。詩人於酒後生出靈感，亦由此故。況且，此時較平常更能對作者寄予同感，而對作者抱有反感，亦在此時。
（三）服喪為憂愁悲哀之時，精神且沉鬱。為排憂解悶，很多人常選能提振精神的書籍來閱讀。而且，也有因喜歡而閱讀相同處境之人所著之書的情形。大抵宗教類的書籍適合此場合。此時言行須謹慎，故也會拿起難懂的書來看。最能引發同情心的，為悲哀的書籍。通常會漏看的部分，此時絕不再犯。平時讀過無感覺的，此時亦生痛切之感。取出故人遺稿加以玩味的機會，亦在此時。而思念故人，再沒有比此時更好的時機了。
（四）囚居可說是囹圄、謫所之生活。當然，因犯罪而繫於獄的情況則是例外。獄中生活、謫居生活，在某點上來說與羈旅同趣。此即與眷屬分離之孤獨。羈旅無而囚居有者，乃是憂憤心情之激昂。能緩和此激昂心情者，為讀書；能將此進一步提昇者，亦為讀書。因此，除書本外，沒有其他的朋友；而可慰無聊者，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讀古人之書有所獲益，在於此時。雖有過於憤慨而濫用書籍之例，但若善用之，則為積修養、育人格之食糧。古來不少謫居而成大學者之人。積修養而提昇人格之人亦不在少數。此外，憂憤之餘以所書文章、詩篇博得不朽名譽之例尚多。總之，可說沒有像囚居時讀書那樣有益於己的了。
（五）戰場上讀書，乃是立於生死之境的讀書。當然，在槍林彈雨之間，是沒有讀書的餘地的。或如長期圍城、邊塞的衛戍皆屬此範圍，縱有危險，尚不至於不能讀書。很多時候，講授兵書而讀軍機戰略之書，卻沒有親臨實境而邊讀此種書邊研究那般痛切的得失之感。況且，未必限於兵書或軍事要籍。能鼓舞、振作忠君報國之思想者，有歷史，有豪傑傳記，有《靖獻遺言》（註一）式的文章。此等書籍於戰場捧讀，最能感受。故武人修養多自戰場之言，誠不為誣。
（六）病蓐亦為讀書之一境。痛苦的病患除發燒不能列入此境外，一般來說，不得已而長期臥病在床時，其慰藉及排悶之法，惟有讀書。平時繁忙之人若不在此場合，則無親近書本的機會。故此類人士將患病期間當成樂園而自喜。生病時，因無接客之煩，且不妨礙清閒，故較羈旅更能沉溺書中。很多時候，待精神沉靜下來，自然能進入問題裡，深思熟慮。於是，從讀書裡學得的也多，所以讀書人甚至會希望偶爾生個小病。
（七）寺院乃是一種清寂之境。拜佛像、聞瓣香、聽梵鐘之處，自有超脫之趣。殿堂高廣，樹木鬱翠，遠市塵且絕俗音，此境尤適讀書。古來寺院賢哲輩出，絕非偶然。此處最適讀經典、修禪學、講哲理，但未必能為哲學研究之擅場。閱讀各類遠離世俗之書，以此境地為適。
（八）林泉亦讀書之一境。遠離人跡的山林裡，避市塵而搭起僻靜的茅屋，或是風景區裡極奢華的別墅等，皆屬此境地。以寬廣的心情讀書，非此處不可。終日忙於接待客人，為著交際而嫌日子不夠的繁忙人士，此境最適合安靜地親近書本。挑選有溫泉的場所為讀書之處，和以山海勝景的旅館為臨時住所，邊避夏暑邊沉溺書中，兩者皆可相提並論。需要連續閱讀書籍的時候，或為著述而讀書的時候，人人皆喜林泉之境。此乃因清閒之外，備有滋養精神且富自然美的環境。林泉與寺院生活相似，而類別有異。
以上八境之外，尚有各種境地。有的藉月光讀書，有的靠螢光或雪光讀書，有的則穿壁以隔鄰燈光讀書。也有人習慣上廁所的時候讀書。還有人罹患某種疾病，不得不長時間如廁，特別搭了放置書本的小架子。在西方，也有專門在浴室裡讀的書，因而有邊泡浴缸邊讀書的習慣。有垂釣時讀書，也有磨茶時讀書；有身為僕役伴隨主人，而在等待處讀書，也有邊騎駱駝、牛馬邊讀書的情況。總之，數來千奇百怪。而且，其境相異，讀書之味自然不同。尤其為珍惜寸陰而讀書，乃好學人士所為，可用「螢雪」二字來形容此苦讀景象。但出人意料之外，困苦讀書竟有飽暖之人所不知的眾多收穫。因此，此等境地的讀書絕不容忽視。只是這些例子比較特殊，故置於八境之外。
擱筆之際，且引一首中國人稱頌讀書之詩：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在千鍾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在黄金屋。
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
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有女顔如玉。
（下略）
如此詩所述，讀書將不會一無所獲。妻子珍寶、富貴顯達，皆在書中。此即讀書萬能。此詩含意若能謹記於心，可謂世上沒有像讀書那樣快樂的事了。
註一：（譯注）《靖獻遺言》，為江戶前期的儒學書，由儒者浅見絅斎（1652-1711）編著，東山天皇貞享四年（1687）刊行，共八卷。書中收錄中國的忠臣烈士屈原、諸葛亮、陶潛、顏真卿、文天祥、謝枋得、劉因、方孝孺等八人的遺文、略傳，併載日本忠臣義士之事蹟與先賢及編者的評論。此書仿效朱熹的《資治通鑑綱目》，以彰顯中國的忠臣烈士為主，並闡述其大義精神，帶給幕末時期尊王攘夷派志士強烈的影響。
譯自：市島春城，〈読書八境〉，收入井伏鱒二編，《日本の名随筆36‧読》（東京：作品社，1985），頁41-46。
圖片來源：
http://www.waseda.ac.jp/koho/okuma/people1/people106.html
※請安裝櫻花輸入法或是微軟IME等任何日文顯示軟體，以利閱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