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語之間 我一直在尋找一種敘述的語言 直到那天， 我看到了母親的背影 照片：Hundertwasser,wi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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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覺得，怎樣的家庭就養出怎樣的小孩。我全家人都嗜吃，更喜歡研究食物的煮法，可以想像，在這樣的家庭的養育底下，我成了怎樣的小孩。

我家的老奶奶特饞嘴，喜歡吃一切甜食和小吃，好像花生糖啊、薩騎馬啊、云片糕啊、耳朵餅啊，吃的時候，嘴巴塞得滿滿地，咬嚼時聲音響亮，老奶奶的牙齒可強呢！

老奶奶還愛嗑瓜子，特別是紅色的，黑瓜子，她說黑黑的，不喜歡。

我的嗑瓜子本領就是老奶奶訓練出來的，起初，總嗑得瓜子啊手啊滿是口水，很快地，我可以用口咬開瓜子殼，吃到完整的肉。終於嗑得跟姊姊一樣好。

老奶奶還有一樣拿手的絕活，我的最愛──酸梅冰條。

我家老奶奶在天氣炎熱的時候，總想吃點酸酸甜甜的甚麼，想來想去，就這酸梅冰棒最合適了。到那時候，她會把我叫到她跟前，將手潛入藍衫內的衣袋，摸出一包錢，塑膠袋內包著紙鈔票和銀角。

紙鈔票一疊對半折得整齊，一塊對一塊，5塊對5塊，10塊對10塊摺疊好。老奶奶會掏出塑膠袋內的紙鈔，拇指沾了沾口水，數了一張一塊錢的鈔票給我，讓我到附近的商店買紅酸梅。我不曉得為甚麼非得是紅酸梅而不是普通酸梅，當時也不好奇，因而貓沒有被殺死。

以前沒有問，現在想問，卻已見不著我家老奶奶了。

拿了錢，我就趿著拖鞋去商店了。商店就在幾步之遙，那店可是我小時候最常流連的店了。新年時，領了紅包錢，也是第一時間去那兒買甜筒。小心地將紅包內兩張嶄新的一塊錢紙鈔，陶出來，兩張鈔票的號碼還是順序的，單單是拿在手上都可以感覺到嶄新是怎樣一回事。那鈔票就好像是剛剛從銀行印好拿出來似的。

這錢雖新，卻在手中留不久，很快就趟在老闆的抽屜里面了。當年小小的我，甜筒是只有新年的時候才捨得吃的，就算現在自個兒賺錢了，隨時都可以吃，但對於吃甜筒這個動作本身，還是帶有奢侈感。

鈔票給了老闆，就換回了一包紅酸梅。回到家時，老奶奶已經將裝了水的煲放在炭爐上了。水一滾，老奶奶就會加入紅酸梅，水忽然間被染了個滿江紅，酸梅們在水中浮動，爾後，老奶奶會加入一杓又一杓的白糖。攪拌。白糖溶在水里，酸梅好像電視上的游泳健將一樣，在水中使出渾身解數翻滾。

老奶奶試了試味道，再稍微加了點白糖。然後就把煲從炭爐拿起，放在預先準備好的一盆冷水上，攪拌。這樣散熱較快，老奶奶說。

酸梅糖水要裝在長條形的冰條袋內，冷藏後才成冰條。老奶奶將一只漏斗對準袋口，將溫的糖水倒入，投入一顆酸梅，在袋口打一個結。酸梅會劃過紅橙色的水，翩然落到冰條袋底。

完成了一條，就投入另一水盆之中，裝有冰條袋的糖水在水中浮沉。一條又一條……冰條袋在水盆里像一根根紅橙色的水柱，鑲上了酸梅眼睛，在水中閃動。

將冰條袋在冰格中排好，等待成冰。等待的時候，身體好像被螞蟻囓噬，心情浮躁，不安在鼓動。老奶奶如果這時候經過冰箱旁，會看到一只打開冰格的手和一雙張望的眼睛。

在冰格透出的白色冷氣中，一條條因結冰而漲鼓鼓的酸梅冰條，一字排開，每條都有一顆酸梅眼。拿在手上既冷又燙，咬下去又酸又甜。天氣熱的時候吃最好了，我的酸梅眼總是留最後才吃。

長大了，因飲食習慣改變，不太吃冰了。如今，老奶奶不在了，我也離了家，酸梅冰條已很久沒吃了。

那天逛夜市看到這種冰條袋，懷舊的心情，忽然湧上心頭，我看著那包冰條袋，眼前浮起的是生命中無數個炎熱的下午，我家老奶奶熟練地將酸梅糖水倒入冰條袋中的情景，那時候老奶奶的白髮還沒那麼多，背也沒那麼駝，吃起小吃啊甜食啊還嚼聲響亮。

檔口老闆彷彿說了句甚麼話，我從過去倏地回到了現在，老闆正看著我，我帶著微紅的眼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然後沒命地，逃遁入人群之中。


圖：攝於老奶奶跟我們度過的最後一個農曆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