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想去『城鎮全景』社交俱樂部？」
她理所當然地點著頭，我責無旁貸地皺起眉。「城鎮全景」在咱們這兒雖然曾經紅極一時，但是早已沒落許久，當年觥籌交錯的大廳，聽說曾經成為某個名人的私藏，但現在恐怕也已經是棟斑駁的古厝。昔日的翩翩舞者，現在已然韶華逝去，挺著小腹漫步街邊；而當時光鮮的樂手們，現在早已不知隱在市井中的哪一個角落。我望著她眸裡自己滿是皺紋削瘦的臉，突然發現她的瞳孔中有種好久不見的光華逸散開來。
唔，好。咱們就去找「城鎮全景」社交俱樂部。
我們換上了衣櫃裡最好的衣服，那些年輕時候的行頭；我把車倒出車道，載著她往城裡去。好些年沒進城了，這城鎮和印象中的那個城鎮似乎毫不相似。我們把車停在路旁，想找個和我們年紀相仿的老傢伙問路。老人們在我們的車邊愈聚愈多，但每個人指的方向都不一樣；我抓著頭，正在盤算該聽誰的才好，突然一對青年男女排開人群走近我們，非常肯定地為我們指明了該走的街巷。
「那兒現在還有表演哦。」青年臨走前，又回頭拋下這麼一句話。
現在還有表演？可能嗎？我開著車，心中暗自納悶；那些樂手大部份都七十好幾，還有幾位大概已經九十出頭了，五六十的那幾位在他們之中都算得上是年輕人─這樣子的老骨頭，還能演奏出當年那種熱情的音樂嗎？我們依循著青年所指示的方向，果真看見了矗立在街邊的「城鎮全景」社交俱樂部。是呀，看起來彷彿同當年一模一樣。
我們整整衣服，走進表演廳；才剛被黑暗包圍，舞台上正好迸出光亮。
我們心神一盪，發現當年的老傢伙們全部齊聚在台上對著自己的樂器吹打彈拉，開懷地放聲高歌，恍若這些年的歲月滄桑、人事變化、政局的動盪和其它國家打著正義名號的傾軋，完全都被他們的樂音扔得遠遠的，根本看不到痕跡。鋼琴、吉他、小喇叭、詩琴、貝斯、打擊組以及經過光陰洗鍊後更令人動容的嗓音，用一種愉悅裡揉合了哀傷的曲調開始唱著我們年輕時候的經典情歌，剎那間我的心臟被某種情愫塞了個結實，經由淚腺逼出了我自己為早已乾涸的淚。
忽然，我發現有幾個外國人也在這個場子裡。
這不是那些對我們文化侵略、政治迫害的傢伙嗎？我低聲地對身旁的她說道；他們在這裡做什麼？「別像個老頭子似的絮絮叨叨，」她笑著，嗓音和多年前我們初識時一樣悅耳清脆，「我們是來聽音樂的，其它的什撈子，你何必現在提起呢？」什麼老頭子？我本來就是個老頭子！我轉頭望向她，發現她看來居然和當年一模一樣，只是眼眸中有種難掩的神采，告訴我她依然擁有超脫世故之後豁達的靈魂。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我們的手緊緊相握，直到演唱會結束。走出「城鎮全景」社交俱樂部，外面的空氣倏地靠攏，聞起來有點格格不入，彷若我們才自另一個世界回歸。我們沒有回頭，只是讓雙腿帶著我們向前走。那首情歌熱情但悲傷的旋律，還在我的顱腔裡來回振盪；她的眼裡有我年青時的臉孔，我的臉上鑲了一雙浸漬著蒼老魂魄的眼球。突然，她停下腳步，指著路旁。我們看見一對駕車的年老男女問著圍在周遭的老人：
「請問『城鎮全景』社交俱樂部怎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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