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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9-25 02:58:49| 人氣835|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秧雞與劍羚、雪人與瘋癲的亞當──關於《末世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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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 1932 年,赫胥黎寫下了有名的反烏托邦小說──《美麗新世界》。

在《美麗新世界》裡,人類被分為許多等級,各司其職;這個目標的達成不僅在自胚胎開始便以人工介入控制品質,還在各等級嬰孩出生時,以重覆播放的錄音催眠暗示,讓各個階層的人種成長後會甘心歡喜歡在自己所屬崗位上工作生活。適才適所照說不是壞事,但當以人的力量去干預自然的狀況所造就出來的美麗新世界,其實抹殺了許多可能及基本的人性,於是當一個生長在印地安保留區的「野蠻」青年被帶入這個場景後,許多衝突因而發生。

《美麗新世界》裡所展現的主題之一,是對科技文明過度發展以致干預自然的憂心。

憑藉著篩撿、控制胚胎的狀態,以及類似「睡眠學習」的潛意識催眠方法,《美麗新世界》裡成功(或看似成功)地打造出了完美(或看似完美)的分工社會;優生學、精神分析與後天制約等等學說在這本書裡成為強力扭曲自然的老虎鉗,以致於生活在當時的人對於肉體對於性愛對於生活方式對於精神糧食,都產生了以現今眼光視之十分怪異的轉向。倘若說《美麗新世界》反映出時小說家對於科技的手勁兒能夠扭轉多少以「人」為本的價值觀感到恐慌、而用當時引領科學風潮的幾種技術來訴說這種可能的荒誕未來,那麼現代的說書人如果想要重新省思這類問題的話,目前科學界中蓬勃發展的顯學如基因定序重組等等生化技術,將是最適合用來打造這把新鉗子的材料。

瑪格麗特‧愛特伍的《末世男女》,敘述的正是如此的故事。

《末世男女》的故事分為兩條主線行進,其一是在已然整個兒脫序(或者說正在重建新序)的荒蕪世界裡,關於自稱為「雪人」的主角其生活百態以及進行旅程時的狀況,另一則是「雪人」的回憶:從他的孩堤時代開始,接著觸及故事的兩個重要角色──克雷科與奧麗克絲,進而勾勒出全世界之所以變了個模樣的過程。與《美麗新世界》相同的是,這兩個故事裡都有因科技之故而產生區隔的不同生活地域:《美麗新世界》有城市及保留區,而《末世男女》裡則有「園區」和「雜市」;不過,《末世男女》並不只是新世代的《美麗新世界》:《美麗新世界》在一個架構完整的新世界中放進了來自保留區的「野蠻人」約翰以產生衝突,而《末世男女》裡的「雪人」吉米,則是一個悲哀無力、但卻也近乎漠然無感的觀察者,穿過了崩解的舊世界,在新世界裡如局外人似地蹣跚踽行;一樣在描述科技文明可能導致的荒誕故事,《末世男女》所提出的議題,也因為現下的時代背景而有更多的焦點。

如前所述,《末世男女》裡打造彎折新世界的力量,主要來自於基因改造。

愛特伍在故事裡的未來世界中放置了許多新物種,有混合蜘蛛與羊而產生的「羊蛛」(可以從羊乳裡提煉出強韌可製防彈背心的蛛絲)、混合狗與狼特性的「狗狼」(看起來雖像狗一樣具有親和力,但卻像狼一般兇猛粗暴),有專為人類生產心臟肺臟等器官的「器官豬」,還有專供人們食用的「雞肉球」。姑且不管這些以人工合成方式出現的嶄新物種聽來會不會令人皺眉,無論如何,研發出它們的研究人員,目的應該還是在於「增加人類福祉」這回事上頭:也許是更有效、更好用的物件,也許是更營養、更健康的食物,也許是更乾淨、更充足的替換器官──最終的結論就是:如何活得更好?活得更久?

然而要如何才算是活得夠好、活得夠久?

當如此的「需求」被無限上綱成為某種「必要」,不受限制的科技力量便會顯出自身的荒誕。早在 2002 年人類的大部份基因圖譜被公布之前,修改基因的技術已經悄悄滲入生活當中;但當基因能夠被更精密、更有效率的操作時,人所能夠辦到的就不再只是培育顏色比較豔開得比較久的花朵或者飼養產量比較大品質比較好的乳牛,而是可以設計規範,決定人體該留下什麼、捨棄什麼,或者利用別的物種為人類製造什麼、複製什麼,藉以將身體機能改造得更加完美──畢竟人類生來就帶著某些不完美,而且還常為了一己之私,把世界變得愈來愈糟糕。

唔。如果人類那麼的不完美,為啥不乾脆重新造人?

《末世男女》中的天才克雷科就做了這種決定:毀滅舊人類,重造新世界;除去人類會惹出麻煩的種種原因,讓新人類變成一種更貼近大自然、能與之共生共存的生物。克雷科做出這款玉石俱焚的決定,原因或許是克雷科近乎完美的理性思維、或許是他並不完整的成長背景、或許是他早先曾經熱衷的瘋狂線上遊戲或者邊抽大麻邊冷眼旁觀的色情網站;更有可能的,是克雷科早慧的腦袋裡在很年輕的時候便已然替自己定下了這個目標,之後所有學習、就業甚或遊戲的過程,都只是指向這個標的的通道。

甚至,他還沒忘了將吉米留下來,面對毀滅後的末世。

與克雷科理性的頭腦相較,故事情節的主要引領者吉米可就浪漫許多──或者我們不該用這麼容易產生美麗聯想的字眼來形容他,因為吉米的浪漫,代表的也許是某種暗藏在一般中產階級環境中的愚昧。他和克雷科一樣生活在園區裡,年幼時背景極為相似,不同的是吉米過得比克雷科要渾渾噩噩,雖然看得到克雷科的大部份作為,但卻對克雷科對未來的可能規劃渾然不覺。吉米的生長環境應該比生活在「雜市」中的孩子好上許多,但這個角色幾乎毫無成就;當克雷科前往一流的「沃特森‧克裡克」學院就讀時,吉米只有八流學府「瑪莎‧葛雷姆」肯收留。

雖然從這兩所學校的命名似乎可以嗅出那麼點兒眨抑藝術獨尊科學的味道,但或許愛特伍的重點並不在此。

以 DNA 發明者命名的「沃特森‧克裡克」學院,對故事裡的克雷科而言,自然扮演著開啟通往人生目標途中最重要一扇閘門的作用;而以舞蹈家命名的「瑪莎‧葛雷姆」學院裡一團混亂,不但點出「藝術」已經淪為僅可自娛而無法感動人心的玩意兒,而且除了製造空泛的言論之外已經沒有別的用處(吉米就讀的學系是「問題群研究」,畢業後旳最佳出路就是利用華麗而膚淺的辭藻去粉飾冷漠無趣的現實世界)。以「實用」為唯一價值觀而尊科技貶藝術,自然是失之偏頗;但倘若藝術的學習者或創造者並沒有能力發揮藝術的真正力量、在沒落的世代裡找不出應變的方法,那麼繼續向下沉淪,也許就是最正常的結局了。

接著,在沒有目標的生活當中,吉米重遇了奧麗克絲。

奧麗克絲是吉米青少年時代時在幼童色情網站上看到的一個雛妓;在《末世男女》的故事裡,她佔據了一個怪異而且重要的位置。首先,雖然在世界毀滅之前,人類生活的地域分為「園區」及「雜市」,但因回憶主線圍繞著吉米行進,所以對於「雜市」的生活型態著墨甚少;奧麗克絲成為雛妓、被輾轉販賣、拍攝色情錄影帶的坎坷成長過程,正好提供了一種觀察「雜市」生態的切片。另外,奧麗克絲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性情,似乎可以在所有污穢裡看到美好,在歷盡滄桑後依然純潔如初生的處子──這種特點不但讓她幾乎順利通過所有成長的逆境,也讓理性得缺乏人味的克雷科與貧乏得令人悲傷的吉米之間,看到某種屬於人性的、揉合骯髒與美好的矛盾特質。

除此之外,「奧麗克絲」這個名字,還帶出了隱在《末世男女》一書中的主題。

奧麗克絲的本名並不是「奧麗克絲」,正如克雷科的本名不叫「克雷科」──「克雷科」是一種秧雞,來自克雷科年輕時玩線上遊戲「大滅絕」時的代號,而「奧麗克絲」則是一種劍羚,這個名字是克雷科給她的。「大滅絕」是個測驗玩家對絕種生物知識是否充足的遊戲,遊戲的控管者自稱為「瘋癲亞當」:一如聖經中替萬物命名的亞當,「瘋癲亞當」為已然滅忘的生物命名。克雷科熱衷這個遊戲的程度,某方面預告了他將來的作為;而他替奧麗克絲挑選的名字,則精確地反應出這個女性角色的特性──劍羚具有隨外界溫度調整自己體溫、以適應各種嚴酷氣候的特點,就像這個故事裡的奧麗克絲。

那麼吉米呢?

吉米同克雷科玩「大滅絕」時有個叫「西克尼」的代號,但後來因為他對這個遊戲並不感興趣,所以沒有使用;而在世界毀滅後、面對新人類時,吉米自稱為「雪人」,意謂自己是個只存在於傳說中的、不屬於現實世界的角色。但這個代號,與吉米其他替自己下的決定一樣,都有點兒名實不符:因為在新世界當中,吉米已經身不由己地扮演起亞當的角色,他替新生的人類命名(叫他們『克雷科人』,當然),替他們編造創世神話。當瘋癲亞當決定要當重新創世的上帝,從過往前來的雪人,於是成為提供神諭與解釋世界的新亞當──而這正是吉米的強項,也是克雷科將他留在新世界的主因。

故事終於如克雷科所設計的來到爆發的臨界點。

完美的病毒在世界渲開;除了克雷科設計的生物和被他賦予免疫能力的吉米之外,全人類都被捲入天才預定好的清除動作。克雷科在最後做出的決定,可以發現愛特伍並不想把筆下的這個人物設計成尋常科幻小說中的瘋狂科學家──克雷科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因為他明白在歸零重來的新世界裡,並不需要他的頭腦;而他在自戕之前殺了奧麗克絲,除了愛憐、妒嫉之類的複雜情感之外,應該還有明白純潔的奧麗克絲在發現自己曾經參與病毒散布工作後,可能無法繼續活著的洞見。

所以我們回到了故事的最後,也是故事的最初。

病毒橫掃全球之後產生的瘟疫末世,也是新品種的黎明初世。《末世男女》一書的開始在海濱,結束也在海濱;「雪人」吉米一覺醒來時,海邊只有一些克雷科人的小孩在遊盪,而在他結束長途跋涉再度回到海邊後,則遇到了三個和他一樣的舊時代人類。被喻為「生命之母」的大海,在新的時代裡已經失去了孕育萬物生命的地位;吉米躲在樹後偷偷觀察這幾個不知因何緣故劫後倖存的舊人類,想起過往人類多疑暴力的根性,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該上前與他們會面。

他看看已經沒有意義的手錶,心裡自忖,該走了。

手錶雖然停了(永遠顯示在零時──不存在於昨天或今天、也不存在於今天或明天的時刻),但時間卻沒有停止。當我們的世界正朝未來悄悄流去的時候,《末世男女》中提出的寓言警語,並不是一味地反科技,而是提供了某個末日圖像,在我們在盲目趕路的當口,塞進一些值得省思的餘裕。滅絕的秧雞與劍羚、不存在的雪人與瘋癲的亞當,《末世男女》是個故事,但卻包含了沉重的現實。

0409250257

台長: Wo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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