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章師逝世到今已經四年餘七月了；現在由我
來撰文追記他，不但是學識上的不般配，對我個人來說，
更有辜負恩師、愧棄重託的歉疚羞愧感。
我猶可記得與章師問學過從的最後一幕：那夜台北月光
冰涼，夜色晴好，只是沒來由地特別的冷，我趕到長庚
醫院病房時撲了個空，經詢問才知由於保費調整後，章
師被移到四十七樓的市民福利病房，與急診病患、出血
症患者…共擠一室，見到章師時，已完全不能言語，惟
緊握我手，雙唇翕張，好像想說些什麼，我低聲說，師
母正在趕來的路上，請老師善自珍攝；然而老師已回天
乏術，雖經我通知醫師，進行搶救，然終於是夜十一時
三十三分宣佈不治。回想當時，我立在急診室外灰白色
調的長廊，望著來往漠然的人群，忽然覺得，雖然知道
老師晚境悽涼，然臨終時門生故舊親誼何在？竟是悲寂
如此！思之不禁淚下！
我與章師結識，是在我撰寫碩士論文之時。其時我以英
國保守黨國會議席的變動性為研究主軸，想與台灣當代
各主要政黨進行比較研究；本來預設了一個專章，準備
用以討論下議院資深議員，其政治語言的「共境」，資料
蒐集大致完成以後，卻遇到困難：蓋近二十年來民意代
表（無論中外），往往以夢境為語言指涉之「共境」，我
因殊少涉獵而苦無切入之點，經指導教授介紹，知道台
灣政治學界，以章師曾有一番遭際，故而鑽研最深，決
定前往拜見。
章師生活，尚保留極多二十世紀情調：他指定以現時看
來極為復古的「電子郵件」（e-mail，一種端點定向發射
固定式頻率訊號）聯絡，記得我們四處尋找，最後才在
溫州街巷弄裡找到一間復古網咖。章師文人本色，對後
輩不假辭色，亦不大修邊幅，鬍渣指甲都感覺數日未修，
渾身汗臭，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然而真正可異的，是他晚年那種摒絕人世的決絕。多次
在他不到十五坪的小套房（章師晚年素有怪癖，足不出
戶，以居室為課堂）中，幾次我都想以「政治是眾人之
事，不分析現實採樣，何以成論述模型」相問，然皆以
察覺他似有悲苦抿於將訴未訴，怕又致令他不快（章師
晚年，每有不豫，輒數小時獨坐不發一語）而作罷。
章師的成名作，亦即他的博士論文《圖騰入侵與政治社
會化：「政治夢境」權力競逐透析（1990-2020）》成書甚
早，現在書肆與光纖虛擬商場已無存書，可是當討論「夢
境政治」時，直至現在該書仍是一個有待後繼的崇高標
的；每每需引該書，由於章師手邊已經沒有現書，我亦
只在國家圖書館搜到部分殘編，我們多半被召喚到章師
夢境中，他所設定的免費聊天室裡，只有在該處，章師
才會恢復二十世紀末的煌然神態，與我們開朗相見；他
嗜抽舊555香菸，講到精采處會猛然拍擊桌面，此時桌
面會迅速改換成北部某國立大學的舊觀，彷彿是早就連
結的懷舊網站，最是讓我難忘。
在「夢境政治」剛被提出伊始，其實並不被學界認同，
章師壯年時大力倡導的「進入夢境」主張，後來被大量
商品化，成為牟利利器，這不是他當初的初衷，即因此
後來他退出台灣政治學會，並辭卻政府加委的夢境開發
公司董事，我記得他曾很沉痛地對我們幾個平日相過從
的學生說：
「我們在此時候，不要貪多而全失。所以我要求的，僅
僅是公平的檢驗標準，公平的遊戲規則。……有了遊戲
規則，研究、開發、使用都會自然進步。怎知道，怎知
道我說的被當成無關緊要的瘋言誑語呢？
「那是多美好的領域……我們甚至可以從而想像，就此
而使政治史、大陸研究、國際關係全部被顛覆修正改寫，
哪裡曉得我被當成素無艷骨、不知媚眾的馬戲團小丑
呢？」（刪節為作者所刪）
可知章師失意於他所自忖托命之地的學術圈時，那種憤
懣，以「不知媚眾」的小丑自況，更是自嘲已極。
我與章師認識，已是他頹唐晚境，章師膝下無子，卻有
四次婚姻，現任師母，是塞內加爾籍的網路新娘屋瑪，
章師的第四次婚姻，似乎只是把妻子用作洒掃廚作之類
，對師母亦常加責罵；章師嘴巴上對師母輕蔑，可是我
們卻在他的電腦暫存檔上發現他上網調查塞內加爾政潮
的紀錄，這是令我們「敢笑而不敢言」的一件趣聞。
至於前三次婚姻，章師諱莫若深，我也因為不善言詞，
而錯失了許多知道他過往的良機。只記得他每次預備進
入夢境時，在腦波連結預備程序的時候，就不讓我們參
與了；更因為他不使用光纖核酸對位儀，我們根本無從
知道他所往何處。
章師的最後幾年，喜怒更加無常，常向人舉債，而用於
他宣稱將要完成的「十本新書」上；書終究沒有寫成，
而章師卻幾乎把他的故舊門生都得罪殆盡，當時他因違
反通訊信用法被檢察官求刑時，竟宣布參選北市中山區
區長，我認為他以二十世紀末對台北市的古老認知，而
認為可以淑世濟民，是非常荒謬而唐吉珂德的舉動；蓋
中山區有數十萬機器公民，政黨生態亦複雜不定，更何
況章師沒有政黨提名，根本沒有勝算，力勸他棄選未果，
於是師生發生齟牾，章師痛切地以「你總不能阻止我做
苟利於大家的事情」相責，終於讓我離開了他的生活：
儘管，我已經是最後一個在他身邊、供他閒聊的學生了。
章師晚年的孤絕，至今我仍不能理解；他重視夢境話語
詮釋的執著、揭櫫標竿層次之高，眼見「道不行」毅然
放棄名利投身長期寂寞的研究，卻是我可以理解，而佩
服的。然而，老師是否有為竟之言呢？
我想起他曾經告訴過我：
「我做學問，常以不諳精神醫學、流行物質文明為憾，你還年輕，我所缺乏的，你大概不缺，大有可為。」
我還是沒能走上朝章師期勉的路，在每月訂購Channel
D、MD(dream)V、腦波連結商業購物的時代，我畢竟也
隨眾浮沉了，章師所急於傳承的，我沒能接下；章師抑
鬱而寄望我扭轉的，我沒能改變。啊！現在想起，愧疚
萬分，可是悽冷之中又何處尋回老師！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