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連長」是大學時候大我兩屆的學長，因為是轉學生的關係，修的課幾乎一樣，見面時間多，遂彼此認識。印象中他總是滿口檳榔、蓬頭亂髮（熬夜沒睡？）、穿著天藍色西裝外套、裡面藏著一件污漬處處的長袖圓領斜織白綿衫，為什麼我要這樣費盡文字形容這件衣服？因為有次跟他喝酒，趁酒酣之際，我問他那是不是他唯一的一件外出服兼內衣？他看來非常生氣的吼我，你小子他媽別亂扯，那可是高級的「長袖圓領斜織紋白綿布衫」。總之他打扮得非常台是鐵錚錚的事實。
我跟他的交情則起於跟他的酒會。住在我們那棟荒涼宿舍的人，有女朋友的多半夜不歸營，像我們這種悶到發酵的傢伙，大部分非必要足不出房門外；非得出門，腳步也都輕盈躡碎，像在鋼筋水泥的廢墟裡提燈潛行。我是個例外，我常在山風強勁的漆黑夜晚，一個人無聲地在宿舍長廊走來逛去，靜靜看著窗外狂風搖撼相思樹出神。不過後來我發現，最靠近門口的那間總是洩出暈黃燈光和陣陣酒氣（有時候還有吆喝聲），有次夜半又經過，「呀」一下房門大開，「我道是誰啊，原來是他媽你小子。」就這樣，我變成他每晚喝酒時候內線電話召集的當然成員，那是一九九五年的冬天，那個政治動員方興未艾的時候。
「張連長」快喝醉就會用奇怪的腔調發表演說（他說那是湖南腔，不過我覺得一點也不像）、說故事，一喝醉就會哭。我住宿的兩年裡印象中他幾乎夜夜喝醉，他酒酣之際說的故事好像永遠說不完：他的父親是老兵，媽媽在小時候一個颱風夜帶走弟弟不知所蹤。他從小出門，一聽見隔壁小孩罵他「小雜種」、「芋仔崽」就跑去打架，打得筋疲力竭，然後傍晚回到家跟爛醉的爸爸一起喝高梁。國高、中的求學路也傷痕累累相當坎坷、服役的時候則因為酒後毆打班長是禁閉常客。這似乎養成他自卑又好強的性格，清醒的時候他說著非常道地又帶有江湖味的閩南語，喝醉時候他流著眼淚，說的卻滿嘴都是他所謂的湖南家鄉話。他自認想出人頭地，可是被這個充滿歧見的社會所壓制。經過辛苦的轉學考，終於來到他一向有興趣的歷史系就讀，是他奮鬥的第一步（我質疑他其實是對酒精有一貫興趣吧，他回以「我操你大妹子」）。
那年冬天的立委選舉，漫天的地下電台電頻彼此攻擊。他以「青年學生」名義，跟一個苦無校園切入點的小黨，籌到了一筆錢，接著竟給他買到了小有規模的器材，在他的房間，接上電話線，儼然是一個五臟俱全的小電台！那時候他每晚召集我們，話題還是瀰漫酒精，只不過換成了他的龍門夢：以Call-in打響名號、獲得黨的重視，接著培養羽翼，等到時機成熟，爭取提名，在三十歲以前當上市議員或是國大代表，人生就要不同。我自然也被他排進「登天計畫」裡，是他發達的一隻棋子。「老子叫做張連長，那你就來作麾下的，這個，呃，排長好啦！」他搖頭晃腦的，在煙薰黃的紙上寫，「張連長時間」後面接上「低排長Call-in」。
老實說我不太知道要怎麼拒絕他。在咕嚕咕嚕的灌酒裡我也不知道清楚的拒絕是否被他聽進去。我非常不擅長尖銳的互相詰問，即使在空中也不例外。我不敢大聲倡言理念，缺乏為一個圖騰辯護的勇氣；總覺得自己話裡永遠邏輯矛盾漏洞百出。於是，多方婉拒無效後，第一次的「低排長時間」，我對著滿身酒氣、剛剛才激烈對戰完的張連長以及播音器，堅定的表示，各位聽友不要再打進來罵了，接下來的主持人覺得你們說什麼都對，主持人投降，聽眾不分黨派勝利。正要「低排長」是「忠黨愛國的本省籍代表人物」的張連長脹紅了臉，一掌掄在我臉上，奪過了播音器：
「主持人不投降！他媽主持人要戰到最後！」
我被打翻，如同瓷器碎在地上，看著他用長達四五十字的國罵與每一通同樣充滿互罵熱忱的Call-in電話激烈嘶吼。這太荒謬了，要在空中繼續五十分鐘，不，是永無止盡的詬罵嗎？我扶著牆沿慢慢站起來，繞過他背後，默默走出去。他從後面追出來：
「你到底有沒誠意跟我一起拼！我問你！你到底有沒有誠意！」
我駝著背，回過頭看他。他身上還是那件酒氣熏人的白色（已經是淡黃色了）內衣，山風滿懷，看來單薄得很。我鼻子梗著一種酸楚，遲笨地開口，我不會這樣罵人的，再說，我不覺得這樣可以讓你鯉躍龍門啊。
「不要跟老子抬槓！你他媽有沒有種有沒有種你到底有沒有種！」是湖南腔嗎？那好像是他心底脆弱的自尊，在吶喊的聲音。可是，我邊跑遠，邊告訴他：我沒種，我不勇敢，我大概不能當你的登天特助了吧。風聲裡我一直聽到他吼，回來啊！你小子回來啊！操你小子回來啊…，呼呼山風裡，聲音彷彿慢慢嗚咽，慢慢淡去。
那事情以後我沒有在學校看過張連長。一些同學、學弟表情詭異地跑來告訴我，他放話哪天要給我好看，也許找個什麼道上兄弟，借我一隻手腳用用，告訴我什麼是江湖相挺的道義。我害怕嗎？好像有。不過我想起他醉後閉著眼睛說天黑、對著床鋪當尿斗的模樣，心底湧起比較多的竟反倒是同情。我大四那年，張連長太多學分被當，自動退學了。他的消息大家都不清楚，有人說他回台中老家，照顧老父兼幹保全；也有人指證歷歷他去了大陸，當上台商幹部。總之，那個冬天的地下電台，那個提名競選的偉大藍圖，終究也成了鏡花水月、過眼雲煙了啊。我心底想著，隨即把這些事情埋進腦海深處。直到這星期六，聽到似曾相識的聲音，才又慢慢被我翻箱倒櫃找出來，隨即感慨萬千。
（又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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