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和明認識時, 他還是一個一句中文也不會說的十八歲的日本大男孩, 我的室友無意間在所住的大學新村公告欄上看到一則徵人啟事, 白紙上面用毛筆恭恭整整的寫著” 隨便上班” , 當時想, 這樣的用詞絕對不可能是台灣人, 我與一群室友很好奇的循著地址, 找到了這個位於明志路三段泰山山腳下的公寓房子, 是一間小小的玩具手槍工廠,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 – 稻見和明與他的父親- 稻見正男伯伯.
和明個兒不高, 大約只有168公分左右, 是一個唇紅齒白的美少男, 好多打工的輔大女生都很喜歡他, 對於當時還不會說中文的他背後議論紛紛. 不會說中文的父子倆與員工之間的溝通是透過日文翻譯-儲先生.
一開始打工的輔大女孩是有一群人, 但因各自的打工因素不同, 大多是屬於玩票性質, 到了最後, 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是須要靠打工才能維持生計與學業的學生. 在那一群女孩中我算是最沉默的一個. 與和明之間的互動, 一直是僅止於上司與下屬之間吩咐工作任務的關係. 依照日本公司的上班體制, 上下午各有十分鐘的休息時間, 我呢! 除了上廁所之外, 通常不離開工作崗位, 也不休息, 繼續著手上的作業, 和明曾多次在休息時間要求我停下手上的工作. 或許是在那個時候, 他開始對於這個沉默寡言, 穿著樸實的女孩感到好奇了吧! 但是, 當時的我, 處於沉重的生活與課業的壓力之下, 除了努力工作與認真讀書之外不敢有任何其它的夢想.
不會說中文的他在台灣沒有朋友, 是很寂寞的. 爸爸的年紀也六十多歲了, 與他之間共同的話題不多, 他開始試著跟我說話, 但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 該如何溝通呢? 不知從何時開始, 下班後, 他一路陪著我一起走路回宿舍, 用著非常簡單的中文與英文比手劃腳的試著跟我說話. 在懂的字彙不多的情況下, “溝通”時常是詞不達意的, 經常因會錯意而鬧笑話.
當時我所租賃的房子, 房東欠債逃跑了, 房子在沒人妥善照顧的情況下, 狀況不好, 室友們都陸續搬走了. 只剩下極少數的學生還留住在那裏. 記得那是第一次和明送我回到宿舍房裏, 就著書桌, 他用筆在紙上寫下, “我要與妳做朋友” 可以嗎? 對於抗日戰爭影片中南京大屠殺印象深刻的我, 當時的回答是” 不行! 因為日本人是我的仇人! " 和明對於當時我的回答非常訝異, 他又寫著: “ 為什麼? “ 我說: “ 日本人曾經侵略中國, 且屠殺了許多中國的同胞, 所以日本人是我的仇人!”, 他回說: “ Nonsense, 那個時候的我還沒出生, 如果妳認為我應該對此事負責的話, 那麼我在這裡鄭重得跟妳道歉. “ 我想想也對, 對於抗日戰爭時都還未出生的他何來責任之有呢? 因此也就笑笑的同意了他的要求 ! 當然, 從那時候起也就開啟了我與他之間的永世情誼.
他說我樸實無華的外貌與穿著像極了 potato, 因此幫我取了一個綽號叫 一 ㄇ桑 (日文), 就是馬鈴薯小姐的意思. 這個綽號, 一直以來即成為我與和明之間的暱稱. 透過筆談, 和明知道我獨自一個人不靠家裏的支援, 北上唸大學. 他知道我沒有打工就沒錢吃飯與讀書. 因此, 他時常以一個人吃飯很寂寞為由約我一起出去吃飯 , 也時常於下班後陪著我一起走路回貴子路的大學新村, 一起吃晚飯, 再送我回宿舍. 後來, 連他的父親, 也就是我當時的老闆, 稻見正男先生也加入了我們的行列 , 變成了三人行. 我儼然已經成為了他們家的另一個女兒. 我真的很感激上帝為我安排了這個緣份. 讓我有機會遇見他. 他是在我這一生中最困苦的時候出現, 而且是第一個對我伸出援手的人.
我比他大兩歲, 算起來, 我是姐姐, 他是弟弟. 我們之間溝通紙與筆是少不了的, 明明是兩個正常的人, 卻偏偏要像啞巴似的用筆來談. 這樣純純的友誼連續持續了幾個月, 直到我聽到其它員工告訴我 , 他們工廠的財務出了問題, 可能面臨關廠的命運. 這個消息宛如晴天霹靂, 在這段期間裏, 有時因為學校考試的關係無法去上班, 遇到發薪的日子, 和明每次都會親自送薪水來給我. 但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 工廠的財務出了問題.
在這種情況下, 我覺得自己已無法再繼續依賴著他們, 變成他們的負擔! 於是我向公司遞出了辭呈. 離別那一天, 我一直哭著, 而從來不曾抽過煙的他, 桌上煙灰缸中也堆滿了煙蒂, 我知道他心裏的不捨. 但我認為那是我當時唯一的選擇. 我不要他們在面臨公司財務困境的情況下, 還要分神來照顧我. 他甚至要求我如果真有困難, 可以搬去與他們同住. 而當時只有他們父子兩人, 我單身一個女兒家, 又還在讀書, 實在是不方便與他們兩個男人同住在一起, 但是無論如何我都很感激他們對待我如同家人般的那一片心意.
離開他們公司後, 這是我第一次與他們失散. 在課業與生活雙重的壓力下, 讓我忙碌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直到我踏入了幼教界, 且轉而從事美育教學, 生活穩定之後, 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二年後, 我重回舊地, 開始找尋他們, 但發現他們已經搬家了! 正愁著該如何找尋時, 隔壁鄰居有人探出頭來, 原來是日文翻譯儲先生. 他告訴我, 他們父子倆搬到了不遠處的幼稚園二樓. 就這樣, 我買了一些水果, 去探望了他們. 久別重逢, 心裡非常激動, 大家別來無恙. 一切安好!
和明的母親在他幼年時已過逝, 他的爸爸稻見正男伯伯是應南亞塑膠王永慶先生之聘到台灣來工作的技術人員, 和明與他的姐姐隨父到台灣來時年紀都還很小, 跟著過來的, 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哥哥, 當時逃家回日本讀書. 後來稻見伯伯雖離開了南亞, 但直到過逝都沒有回日本. 在與他們分散這二年中, 和明到國語日報學了中文, 重逢後, 我們已經可以脫離筆談的階段, 用國語溝通了. 但從他的發音裏, 還是可以聽得出來是外國人在講國語.
和明是一個非常貼心的人, 他會一直記得別人的生日, 而送生日禮物給他, 我不知道他是從何時開始知道我的生日的. 在重逢後的那年我生日當天, 我一下班回來, 房東太太就神秘兮兮的告訴我說, 有一個很帥的男生來找過我, 我一下子想不起來會有什麼很帥的男生來找我. 回到房裏一看, 桌上有一個生日蛋糕. 我才知道是和明來過了. 之後的幾年, 不管是生日還是節慶, 他都會送來慶賀禮物. 重逢後的那幾年, 我們不時的團聚著, 除了和明和他的父親之外, 還加入了他的姐姐- 已經出嫁的佳代子與她的孩子- 俊喬.
佳代子不到20歲就嫁給了台灣的男孩子, 因夫妻都太年輕, 沒有經濟基礎, 以致於日子過得很辛苦. 我的工作地點離佳代子的夫家很近, 每當下課後中午休息時間, 我幾乎都會去找她, 把她跟俊喬帶出來吃飯, 幫俊喬買一些生活必須品, 衣服.
年輕與生活背景的不同, 讓這一對中日夫妻時有紛爭, 而我理所當然的, 充當了他們多次的和事佬. 直到我大學畢業後嫁為人婦. 搬離了新莊. 很遺憾的, 這一段太年輕就結婚的中日姻緣, 最終還是以悲劇收場. 佳代子帶著俊喬回日本再嫁給一個日本人, 目前住在千葉縣. 我移民往大陸定居前的那個暑假, 帶孩子前往日本旅遊, 見到了俊喬, 他像他爸爸一樣, 長得很高, 看著手上我交給他小時候與他一起合照的相片, 顯然已經不認識我了. 國語也忘光了. 只會說日語. 雖說有台灣人的血統, 但儼然是個日本大男孩子.
我結婚之後, 因為忙於打拼自己的事業, 與稻見一家再度失聯了, 這一失去音訊竟然長達十年之久. 我曾經以為這輩子不會再有緣相見. 也以為他們已經搬回了日本. 曾多方委託日本友人幫忙打聽. 期間我曾打電話給佳代子, 發現他們一家人已搬回日本居住, 但沒多久, 也間接聽到她與先生在日本, 因為婚姻暴力問題, 由日本法院判決離婚, 他的先生獨自一個人返回了台灣.
好不容易的找到了佳代子的前夫, 由她前夫的口中得知和明的新地址, 迫不及待得從新竹開車前往林口尋訪, 這是我們第二次久別後重逢, 和明當時才剛結婚, 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男人, 不再是以往的大男孩了. 娶了一位賢慧美麗的妻子, 這幾年也陸續生下了二個活潑可愛的男孩子. 由他太太的口中得知, 我竟然是和明這一輩子當中極少數的友人之一. 而這一段中日情誼竟然持續了長達二十年.
二次的離別皆因為我的因素, 也因為我契而不捨的找尋, 而再度重逢, 雖說經過了歲月的洗禮, 兩個人都不再年輕, 但見面後的心情, 腦裏的記憶有太多是屬於年輕少年時期所共同擁有的. 我們之間就像哥兒們般一樣的感情, 不因為時空的隔離而有所改變. 讓我們都非常珍惜.
稻見伯伯在我移民大陸的第二年與媽媽在同一年先後過逝, 去年, 已將骨灰移回日本安置, 目前和明任職於林口一家股票上市公司充當副總經理之職, 我與先生也在大陸廣東辦廠. 家庭幸福美滿. 有人很驚訝為何我與和明之間感情能這麼好? 我們時常提出那一段” 仇人之說” 造就了我們這一段中日情誼.
我深切相信男女之間是存在著友誼的, 友誼不分國籍與男女, 和明, 他一直是一位可以讓我終其一生視為知己的友人. 我也相信我們的情誼將- 情牽一世, 永難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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