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酒館裡依舊人聲鼎沸。
他就這樣來到「墮落天堂」的前面，推開門走了進去。吧台一如往常的橫在角落，幾個客人在走道邊的桌子後抽著香菸，煙霧飄在燈光下看起來朦朦朧朧的，有如夢境。
他慢慢的走過這群人，並沒多加在意他們異樣的眼神。從這群人的眼裡他彷彿看到憐憫，但是他依舊不為所動。他穿著破舊的皮外套，頭髮蓬鬆，面容憔悴，街外的車燈流動的光華從殘破窗戶的細縫中游進游出，在他無神的臉孔上留下許多陰影，就好像他現在的處境一樣淒涼。他也很明白，事情早已傳遍，他已經沒什麼選擇，剩下的只有等待。
他穿過小舞廳裡的人群，然後默默的靠到了吧台上。
「啤酒?」
「給我黑麥的。」
酒保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裡似乎有著複雜的東西。他安靜的盯著眼前的老人慢慢地為杯子注入了氣泡滾動的苦澀飲料，然後他感覺到人群忽然安靜了起來，他回過頭，遠處電視機傳來的喧囂變的刺耳，撞球桌前的人停下杆子，和他們相偕的幾個女伴也若有似無的往吧台望著。
他轉過頭，正好看到酒保將一把烏黑晶亮的左輪手槍擺到桌上，昏暗的燈光撫過槍身光滑的圓弧，然後在缺了一角的象牙槍柄上停了一點的陰霾。在槍旁邊放了一個旅行袋，深綠色，又大又寬，他不自覺的多看了它一眼，然後有些不安的開始幻想起這個大袋子可能和自己有的任何關聯。
尤其是當他比對了自己的身材和袋子的尺寸之後。
「所以，」他認命似的說，「這就是最後了?老比爾?」
「你現在可聲名大噪了。」老頭子轉身放回酒瓶，發出了一陣喀啦啦的碰撞聲。「史巴克老大給的期限很短，是不?這附近一帶大家說的有聲有色，你惹上不該惹的麻煩，做了不該做的事;你已經山窮水盡了。」他惋惜的說。
「那就給我一個痛快吧。」他痛苦的看著他。
「所以我給了你這個。」他指了指桌上的兩樣東西。「我知道最後一晚你會來這裡。」
「是史巴克老大叫你這麼做的嗎?」
他沒回答他的話，反而指了指槍，「柯特ＳＳＡ，舊式的，義大利製。裡面有一顆子彈，點三八口徑的軟彈頭。」他把話接下去，平淡的像是在談天氣。「拿起來對著腦袋開一槍，然後接著就看你運氣。」
「什麼意思?」他不解的問。
「意思就是幹你娘的快選。選了用這把槍，運氣好你會沒什麼痛苦，運氣不好你會痛個半死，一小時後失血過多，運氣背到底你不會死，只是會一輩子成了個白痴。但是不管怎麼樣，只要你選了這把槍，事情了結以後我們會把腦袋開花的你交給史巴克老大，然後等他們滿意，事情會過去，一切又會都跟以前一樣。」
「那你所謂的選是選什麼?」他還是沒弄懂，不懂為何他不直接殺了他。「那是什麼意思?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小子，你總是搞不清楚狀況，對吧?」老比爾吐了一口口水。他伸出粗壯的手臂，將手槍旁的那口袋子粗魯的拉開。「我打什麼主意?我打的主意是這個。」
他呼吸停了半拍，袋子裡裝了一套衣服和一封信，在最底部則有一整疊鈔票放在那。
「你瘋了。」他說。
老比爾不同意似的搖了搖頭。「如果你選這個，」他說：「那麼就到去下港區的舊漁艙庫，找青蛙馬汀，把信拿給他，他會幫你安排好。」
然後老比爾停了停，遺憾似的說：「但是你永遠不能回到這裡來。」
一瞬間，他呆在那裡，「我不懂。」他半晌才擠出這麼一句，話出了口顯的輕飄飄的，他甚至懷疑自己在作夢。
「不懂什麼?決定好就拿一個，我沒有整晚的時間跟你瞎耗。」
「你不該...」他忽然發現自己有些結巴，「你知道的，這裡人太多，史巴克會知道是你幹的，他不會放過你的。」
「你從來就沒好好認識這裡，是不是?他們都是熟人，老顧客，我可不擔心他們。不過，噯，你說的對，史巴克遲早會知道這件事。」
「該死的，老比爾。他們會毀了這家店....還有你。」
「也許你會選那把槍，誰知道呢?」
他們相對無言。他本來到這邊是打算迎接自己的最後一個可悲的舞台，但是卻想不到成了莫名其妙的選擇時刻，他本來已經命運註定，現在反而他一個動作，就會決定某些人的下場。老比爾的，他那些少的可憐的朋友的，還有，凱蓮的。
「如果我就這樣遠走高飛，你們都會完蛋，對吧?」
「完蛋的只有我。你那群狐群狗黨大概有一段時間出門得常常小心身後，那女的則會惹上一些麻煩。」老比爾搖搖頭，從口袋裡拿出一根雪茄點上火。「不過別擔心，他們會沒事的──雖然可能會少了層皮什麼的。怎麼樣?你的表情很怪。來一根?」
他比了個手勢拒絕他。
「為什麼?」他輕聲的問。
「你可真愛問問題。」老比爾熟練的朝著空中噴出一口菸圈。「跟你老爹真像。」他喃喃的說。
「是這樣嗎?」他有些不可置信的問。
「他媽的就是這樣。我這條命是你老爹給的，當初如果不是他我早就被綁著水泥給人沉到海裡當飼料去了。上帝知道我愛你父親更勝過親兄弟。小鬼，你沒能繼承他的事業我很難過，不過這跟那沒關係。我一直沒能報答他，現在把命還回去我也沒什麼大不了──這樣說你聽懂了沒?」
「可是我不是他。」他說。「你這樣做並不值得。」
「對我來說有差別嗎?」
他低下頭。是選擇讓他來到了今天這步田地，而也是選擇讓他再一次面臨考驗。但是話說回來，也許他早就知道會這樣了，從他在賭場神魂顛倒那一刻起，從他開始勾牌，從他自己承認，直到對著強尼拉瑞打出"兔子"那一刻開始，他就注定會走上這一步，這個無法避免的，必然會發生的終局。
他伸出手抓起袋子，然後靜靜的端詳著。
「你要是選好了就快走。」
「不，」他悲傷的說，把剩下的黑麥酒一飲而盡。「不對。」
老比爾看著他。
「我已經做好了選擇，但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放下了袋子，正確的說法是用扔的。袋子裡的東西灑了出來，不過沒人在意。「如果我願意傷害她，或你，之類的，那我今天就用不著到這裡來。」
他拿起那把漂亮的左輪手槍。遠處有輛轎車緩緩的駛過，車上音響音量開的老大，放的是一首「A Kiss To Build a Dream On.」
他笑了起來。
然後他舉起槍，對準了自己的腦袋。
「碰!」
碰!碰!
碰!碰!碰!
槍聲迴響著，一遍又一遍，像是報喪的鐘鳴長久不衰。時間像隻模糊的鳥兒，拍拍翅膀飛了就走，世界在半夢半醒間高速的運轉，速度快的令人目眩神迷。
他睜開眼睛，瞪著眼前破爛的鐵皮，那「碰」的聲音持續震著他的耳膜，鼓譟的音弦搖蕩他的視野，將很多很多東西從他模糊的記憶裡喚醒。這個聲音跟著他已經四十年，但是絲毫沒有要停止的意思。
他搖搖頭挺起身，望向窗外的廢墟叢林。
春天的朝陽在稀薄的空氣下透著微光，從傾頹的水泥縫裡爬出的藤蔓沾染著露珠，五十呎外，因為霜雪和樹根隆起而扭曲變形的公路正冒著裊裊煙霧。
現在是二零四二年。第一枚核子彈降落在紐約的十年之後。最後一任美國總統上任則和現在距離有八年之久。
此地則是舊金山荒涼的剪影，一盞路燈在路邊若隱若現，閃著它最後的光芒。
從這個角度往遠方看去，會發現昔日的海灣早已不復存在。金門大橋化成了破碎的石塊遺留在褪色的泥沼內，有名的金門公園則成了巨大的墓園，死人在當時被成堆的往這裡送，在焚燒過後埋進挖開的土裡，然後掩蓋起來。
如今這裡已經沒有任何公園的影子，有的只是草草架設，在長久日曬雨淋下接近傾倒的十字架。
他嘆了口氣。然後他彎下腰將掉落的筆拾起，一邊揉著雙眼還一邊躲避著旁邊有著鋒銳缺口的凹陷處。
他坐在一個昔日被稱做電纜車的鐵皮車箱內，這裡是他住的地方其中之一。而他正試圖完成某個東西。
他的名字叫倫傑艾寇斯，他正在書寫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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