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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希堂

蔣勳
    　我卻很喜歡「三希堂」的小。這裡本來就是冬天避寒的暖閣，大而無當，不能溫暖。而且「三希堂」是暖閣盡頭裡間最小的一個空間，像一個「窩」。可以想像一個人在寒冬裡「窩」在這裡，有多麼溫暖舒適與愜意快活。

    　乾隆把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王珣的「伯遠帖」、王獻之的「中秋帖」，三件他最喜愛的書法收藏在養心殿西暖閣最裡面的套間。這個套間因此被他命名為「三希堂」，親筆御書，題了一個匾，很得意這裡收存著三件稀世珍寶。

    　到北京紫禁城現場看過「三希堂」的朋友都很訝異，「三希堂」名聲這麼大，實際空間卻原來這麼小。

    　元朝的畫家倪瓚有書房叫「容膝齋」，表示空間小到僅可一人盤坐「容膝」其中。倪瓚只是形容，而且他是文人，書房小也還相稱。乾隆是皇帝，在皇宮裡搞一個這麼小的空間，很令人不解。

    　我卻很喜歡「三希堂」的小。這裡本來就是冬天避寒的暖閣，大而無當，不能溫暖。而且「三希堂」是暖閣盡頭裡間最小的一個空間，像一個「窩」。可以想像一個人在寒冬裡「窩」在這裡，有多麼溫暖舒適與愜意快活。

    　一個僅容一人擁被圍爐的炕床，下面燒了熱炕，熱呼呼的。一張小案，案上放著三件書卷，尺寸都不大，只有二十幾公分高。拉開來看，字也不多，「快雪時晴」只有二十八個字，最長的「伯遠帖」也只有四十七個字。隨手拿得到，把玩捲收，看一會兒看累了，靠著錦枕睡去，覺得遙遠南朝偏安的閒適自在彷彿就在身邊，江左文人談笑風生的灑脫自在也在身邊。乾隆在「三希堂」這小小的「窩」裡，似乎做了一個荒誕而可愛的南朝的夢。

    　我覺得歷史上盛世的君王都常做著南朝的夢。唐太宗一生開疆拓土，最後他的夢卻似乎只是在南朝參與一次「蘭亭」暮春的雅集，看「茂林修竹」，聽「清流激湍」，彷彿因為「蘭亭」，他恍然間覺得一生忙碌的爭權奪利是多麼可憐悲哀的人生。

    　乾隆是清代盛世，然而在「三希堂」裡，我也才隱約感覺到他不容易透露的遺憾落寞。

    　托爾斯泰在他著名的小說裡很哲學性地詢問過：「一個人需要多大的空間？」

    　故事是一個人受國王賞賜，在日落前驅馬奔馳，凡跑過的土地都是他的。這個人喜出望外，揚鞭策馬，狂奔而去。他為了爭取時間，不吃不喝，馬沒有片刻休息，一直跑到筋疲力盡，倒下死了。這個人在曠野上，看到落日已西斜很多，還想抓住最後機會，再多佔有一些土地，於是自己拚命狂奔起來，一直跑到眼睜睜落日快從地平線上下去，他也終於氣竭力盡而死。

    　日落後，人們在草原上找到他的屍體，埋葬的時候國王說：「一個人到底需要多大的空間？」

    　歲末冬寒，走過紫禁城前面的三大殿，雖然真是偉大莊嚴，還是讓我覺得肅殺陰慘荒涼。而且據說為了防範刺客，三大殿一帶都沒有樹木，寸草不生，光禿禿的，毫無生機，更使人可憐起帝王的非人性生活。

    　乾隆是盛世之君，不管多麼嚴寒的冬天，他都要一大早盛裝坐到如冰窖般的大殿，上朝辦公。寒風呼嘯，大殿上正襟危坐，冷到刺骨，所有的奏事議論又多是勾心鬥角的權謀。

    　我想，養心殿這小小的暖閣裡的小小的「窩」，是真正乾隆自己的空間了。他把最心愛又不偉大到沉重的三件南朝文人手帖放在身邊，好像讓自己知道剛才坐在大殿上的皇帝不是真正的自己，現在，回到這小小的「窩」裡，在簡單安靜的手帖旁邊，他才回來做自己了。

    　朋友從南方寄了茶葉來，註明是雲南臨滄大雪山的大樹普洱。以前見到的普洱多是坨茶，團成餅，這一包茶是散茶，一葉一葉，深褐帶赤金色。用沸水沖泡，等一兩分鐘，透出琥珀的光，不像江南的茶那麼清香細嫩的綠，但有老茶大樹的樸厚沉拙，覺得要用民間粗陶大碗來喝，這樣的喝法，「三希堂」大概也無緣一見。

    　細看張開的葉片，粗梗還在，一梗兩葉，葉片大而完整，壯大紮實，葉緣還見鋸齒，很有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