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過這麼一種感覺，靜靜地站在一間森林小屋的窗裡面，沾點灰塵的透明玻璃，像安上了一個專為凝視所準備的時間鏡頭，採光度影，遠拉近移，冷天霧氣，層次迷離。越過風廊雨簷，極目望去，眼前是一片白雪皚皚的大地，那細細柔柔的雪花，一朵一朵飄然飛旋，似天上落就的吉光片羽，悄然輕盈地讓我沉浸在思緒語言都變得多餘的世界裡。生活在台北，這樣落雪無聲的畫面，已不只一次框邊掛定，把我跟凡情俗慾的外在空氣，隔出一個可以自由呼吸的留白牆壁。
然而，真的是無聲嗎？一個飄雪的窗外真地可以什麼聲音都沒有，只讓生活用它本身的音符，Do Re Mi Fa So La Si Do地踩在白雪無風飄落的大地，譜出盡情即興的藍色爵士樂風。每次，當我卸下一臉淡粉薄粧，穿上寬鬆的居家袍袖，把長髮慵懶隨意地挽在腦後，赤著腳，哼著歌，那種獨立在窗前聽雪的舒服勁兒就會鑽入我全身上下的毛細孔，忍不住要抱住自己，想點心事了。
雪落下的時候，有誰會靜心傾聽著山林的天籟，季節的跫音，曠野的呼喚，你我的謳歌？雪落下的時候，有誰會分得清楚細雪的淡淡憂傷跟大雪的狂野不羈，究竟有什麼不同？雪落下的時候，南國的女兒，要找雪蹤，也只能在月曆末、畫冊中、電影裡，透過別人的鏡頭，捕捉有點奢侈的寂寞。這種感覺，就像電影《走出寂靜》的最後，女主角拉拉所說的，她對這「狂野、不羈、憂傷的組合」，特別可以掌握。
那也是我為自己掌鏡時想作的心情配樂了——雪的聲音——狂野、不羈、憂傷的組合。
雪落下的時候，是什麼聲音？——《走出寂靜》中失聰的父親，就是這樣用飛鳥一般的手勢，在自己無聲的天空，翱翔著一個疑問？一個驚嘆！一個停頓、一個逗點，最後再加上一個句號。
聲音的組合，可以有很多情緒在其中，它包含著一付像凹凸透鏡的括號（快樂、悲傷、愉悅、生氣、溫柔、難過、輕、重、緩、急……大珠、小珠……落地、滾動……）。聲音的組合，也可以直接加上冒號：來龍去脈著講話的內容、溝通的進行、空氣的震動、心靈的感受。所以，《走出寂靜》裡，才會用許多無聲的手法與心情的變化，交談組合出有情世界的動靜音色。生命的本質到底是寂靜還是豐富，人生是悲涼還是華麗，電影給了我很多停、看、聽的心得。能夠用心語和樂句，就把影片的意涵傳達得那麼精準，實在是讓人不忘。
雪落下的時候，誰會在遠方為我播放一曲心愛的爵士情歌？——如果，我聽得到飄雪的聲音，聽得到旋律中迴腸盪氣的溫柔，那我一定也會聽得到縈繞在身邊的所有人語心聲了。《走出寂靜》，是一部從內在的、自我寂靜，走到外在的、世界知音的電影，它同時藉著聲音與歲月的消蝕浸融，來組合現實人生中，時光有時停滯，有時流動的存在感受。一個屋簷下，身旁最親近的人，不見得聽懂你在說什麼。家庭、親情，父母、子女，一但同時演奏，每個樂器都有自己特殊的調性、音階、聲感與共鳴。也許，最和諧的狀態就是你耳朵所以為的，最能帶動你身體節奏的組合了，那是需要不斷調音、不斷吹奏、不斷配合、不斷練習的結果。
於是，《走出寂靜》，其實更像是一疊家家有本的，初階、中階一直到進階的五線樂譜。孩子長大了，都會像小鳥離巢一樣想去追求自己的人生方向，越讓他背上沉重的包袱、甜蜜的負擔，你反而更容易失去他。成長的滋味，羽翼已豐的心情，有如風箏斷線的剎那，多多少少，真地是一種狂野、不羈、憂傷的組合。
雪落下的時候，我最想要一步一步走入的所在，會是哪裡呢？——是物換星移地到北國皓皓雪地的小木屋中攝影取景，還是在自己住了大半輩子的向陽屋子裡推窗寫生？時時刻刻，從一個歲月之門走入另一個心靈之窗的我們，在生命中，最自性自足的就是擁有一個似雪飄落，掩蓋了所有聲音的寂靜自我。然而，我們心裡，一定還有另一種聲音的組合會喚起你潛在的所有感情，不一定是音樂，總有某種律動是你能特別感受到的。「走出」了寂靜，就「走入」了此後更加廣闊更有深度的豐富生命。每個人表達自己的方式都不同，每個人也都用別人所沒有的耳朵去聆聽世界的聲音。你要相信，你聽到的，都是深摯心靈才能享有的獨特喜樂。人生，不見得有某人某事某種期待某種經驗才算完整，但有一天我們都會恍然明白，一生的追尋，人跟人的相遇相聚相處相愛，都是許多組合中無可取代的一個，都會豐富彼此的生活。
雪落下的時候，我懷疑我會耐著性子等雪停了才跑出去屋外堆著雪人玩。——我會喜歡在極冷的冬日冰湖上，繫著圍巾戴著手套，溜冰滑舞，旋轉飛繞著狂野的笑；我會喜歡在沁涼的林中綠湖，無人的夜色裡，裸身潛入水中，讓不羈的靈魂釋放出暫時忘了一切的夢；我會喜歡在淡淡憂傷的街頭，搖擺著浪漫的節奏，奔跑在燈火前後，玩鬧著忽大忽小、追趕跑跳的影子遊戲——這些，是《走出寂靜》中我很想演出的個人獨奏。忘不了這部片子，尤其在一臉素淨，抱住自己，想著心事的這個時候。我彷彿在白茫茫的玻璃窗上哈一口氣，用手指描出了一朵浮在霧色的小小花兒，一如電影裡的拉拉。
雪落下的時候，要說的話似乎還有很多，剛剛才哈在玻璃上的那口氣，是不是允許我最後再描畫出一片雲的輪廓，讓它承載著我這「狂野、不羈、憂傷的組合」，飄向遙遠的天際，那是在我還是個小女孩時，最常做的一件事啊！（2001/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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