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國,他阿中,我們是國中同學,在一起超過20年。
我們一點都不像。
我安靜,他好動。他喜歡跑來跑去,在電腦公司當業務;我討厭跑來跑去,在電子公司當工程師。他愛泡夜店當舞棍,我愛窩在家當宅男。
他沒有固定的女朋友,我固定沒有女朋友。
他的愛情是大編制、生機盎然的「田園交響曲」;我的愛情是一把小提琴獨奏的「流浪者之歌」。
他不相信天長地久,我信。
他說,一生只跟一個人在一起太愚蠢,規定你只能去一個地方玩那不叫旅行,那叫監禁。美好的東西都不長久,永不凋謝的花叫塑膠花。愛情也是,愛情賞味期就180天,之後就是討價還價、互相折磨、你死我活。
所以,戀愛三個月就要準備分手,頂多半年,分手後就趕快找下一個。人活著沒有性伴侶是可恥的。青春要拿來浪費,但不要只浪費在一個人身上。
阿中的論點,我沒有一個苟同,但我佩服阿中。不是他很會拐女生,而是他拐完女生,永遠都能跟對方和平分手。
每次他介紹女友給我認識,我總靦腆說:「很高興認識妳。」心裡卻想,請好好享受這三個月。
我不同,我只想找人定下來,不管阿中怎麼揶揄、說服,都不為所動。
怪的是,情場浪蕩子阿中,竟然打電話來,約我去迪化街城隍廟拜月老。
「有沒有搞錯?你拜什麼月老?要拜也是我去拜才對!」
「對,就該你去拜,我是陪你去,順便拜一下。」
鬼扯,最好這麼有良心。
情人節前一天,我們約在民生西路跟迪化街口。我兩都第一次來,不知道城隍廟在哪,問過一個騎車載貨的大叔,就沿迪化街往南走。
來到城隍廟,買了金紙、貢品,每人花了310元。阿中說,怎麼兩人同行沒打八折?我說,小心月老給的姻緣也打八折。
我們先拜天公,再拜月老,我祈求神明讓我遇見一位善良、成熟、聰慧、美麗、心靈相契的女生,可以無話不談、相互扶持、白頭偕老。
拜完,我們把香插到外頭的香爐,吃掉軟糖,把紅線放進皮夾,紙錢留給廟方統一焚燒,然後喝一杯廟方準備的甜茶。
阿中問我求什麼,我把剛剛講的告訴他。我反問他求什麼?他說,希望能遇到一個好女生,讓他定下來。
「如果你不想定下來,就是給你遇到媽祖也沒有用。」
「沒錯,」阿中笑說:「我想定下來,對象一直換也膩了。」
「這倒新鮮了。」
「過年前我去健康檢查,做完無痛胃鏡,醒來,突然想到我怎麼一個人來?我應該找人陪我,麻醉過後不適合開車,我卻一個人來。才發現,我找不到合適的人。能陪我上館子、看電影、去Motel的有,但陪我到醫院做健康檢查的人沒有……唉,也不是沒有,是我不想讓那些女人看到我躺在床上無助的樣子。」
「所以,你要找一個能陪你去醫院的人?」
「我們都年過30,不青春了,我們會病、會老,我過了找玩伴的年紀,想定下來,找個伴侶。」
我也是,一直都是。
「還說我,」他說:「你好到哪裡去,求那些有什麼用,不把小芬忘了,玉皇大帝來也幫不了你。」
小芬?
嗯,小芬是我大學同學,是我唯一交往過的女朋友。
我們大二在一起,升大三那年暑假一起騎機車環島,花了三個禮拜,繞台灣一圈,玩遍旅遊書上所有不用買票的景點。
那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夏天。
然而開學不久,小芬經常面有倦容,不時發燒,流鼻血,體重一直降。去醫院檢查,結果是血癌。
小芬休學,展開漫長療程。我沒休學,但常去醫院看她。化療開始後,她越來越瘦,頭髮一直掉,她覺得醜,不讓我看她。
我無心課業,我都在讀癌症治療的資料,大三大四兩年被當了好幾科,無法跟同學一起畢業。
那兩年,我好像在跟上帝拔河,我想把小芬拉向人間,上帝卻把小芬拉向天堂。
沒人贏得了上帝。經歷辛苦化療,小芬身體逐步變差,又等不到骨髓移植,最後在畢業前病逝。
阿中從頭到尾都知道,畢業考前,他放著書不唸,還跑來幫忙小芬喪禮。
五月,小芬離開滿十年。
「亞特蘭堤斯很美,但它消失了,」阿中說:「老想著亞特蘭堤斯,發現不了新大陸。」
他說中我的心事。
我突然想起當年環島,一個夜裡,我跟小芬坐在恆春一所小學教室走廊外,她偎在我肩上看星星。
這麼多年來,偎在我肩上看星星的位置,我留給她,她走後多年,我仍在那位置上放了張「保留席」,告訴來人,這位置有人坐了……
我把位置留給一個無法回來的人。
也許,我該試著給自己一個機會,讓另外一個人偎在我肩上,一起看星星。
我點點頭。
「我們一起來拜月老是對的,我們同病相憐。」阿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