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孤單的心靈同在》——陪自閉兒上學去
⊙1、開學
這個秋天，我跟著兩個孩子一起開學。
女兒高中一年級，兒子國中特教班也是ㄧ年級，我去當小三——呵呵！時下流行語：「小三」，但我不是破壞人家家庭的小三，而是去陪自閉兒讀國小三年級。
年近半百，又再度到小學重修，挺新鮮的經驗，而我的身份不是學生，不用擔心做為學生的壓力，也不是一般的老師，必須忙著準備教材、認識新生、面對陌生難纏的家長溝通的壓力，我是「特教助理老師」，很特別吧？
記得讀小學的時後我許下心願希望將來可以當老師，沒想到兒時夢想成真了。這要感謝我那特殊兒子ST，多虧他十多年來的訓練，當我試圖打開教養他的困境，卻不期然讓自己闖入了一個新視野——自閉症的心靈世界以及智障兒的特殊教育技巧。
算算離開職場已經超過十五年，2009年台灣的景氣寒冬之下像我這樣二度就業的中年婦女可以選擇的工作機會接近中獎機率。感謝神！許是憐我們一家四口已經三、四年沒有收入、我又因為陪伴孩子閒在家十多年，讓我出來「放風」囉！
我跟國小二年級要升小三的孩子一樣，帶著一顆對於新班級、新老師、新同學所充滿的無限期待及小心翼翼怕受傷害的心情，在八月三十日開學當天早上七點多，走進前幾天就按著學校網站上查出向上樓三樓右邊第二間的三年十一班教室，乖乖安靜坐著、等著。
時間在寧靜中一分一分過去，接近八點鐘，當班上幾乎全班到齊，導師也進入教室之後，王浩偉由爸爸媽媽一人牽一手從左邊走廊那頭緩緩走過來，我起身打招呼並將他們一行介紹給導師。
「拜託你了！」浩偉媽媽向導師點頭致意。
「不客氣！」導師剛好要去晨光會議，說完離去。
「拜託你了！」浩偉媽媽轉向我點頭。
「不會！」
「拜託了！」
「不客氣啦！」
看著浩偉媽媽臉上黑眼圈及一臉憔悴，我好像看見以前兒子上小學時我自己的擔憂、無依、惶恐、不安……，特殊孩子的媽媽在學校裡總是扮演著彎腰、低頭、拜託、拜託的角色。
「有事打電話給我。」同樣臉上寫滿擔心、憂愁的浩偉爸爸跟我說。
「好！」
「拜託你了！」浩偉媽媽又再次跟我點頭。
「有事打電話給我。」浩偉爸爸再說。
「不用擔心、我會照顧他。」
「有事打電話給我。」浩偉爸爸又再說一次。
「最好不必打電話」我說「沒事就是好事啊！」
「拜託你了！」換浩偉媽媽。
「不用擔心啦！」我說。
此時在一旁的浩偉已經不耐煩的扭動起來。我便帶著他進教室，在靠近窗戶第一個桌上已經放了他名牌的位置坐下。隔著窗戶仍看見他們夫妻做著「有事打電話給我。」及「拜託你了！」的動作。
才坐下一會兒，浩偉開始縮著頭、前後搖晃、拍桌、大聲自言自語：「B1到了、B1到了、B1到了……。」重覆說個不停。
講台前導師早已選了一位班長負責登記愛講話同學。班長大剌剌地盯著浩偉，過一會兒，他轉過身在原本乾淨空白的黑板上寫著「7」——正是浩偉的座號。
但是浩偉似乎感覺不到班長的動作：盯著他、回頭在號碼旁邊畫上一道道代表著次數的符號、再回頭看他、再登記黑板。每登記五次就形成一個「正」字，當記上7的號碼旁邊已經加了四個『正』字——代表浩偉已經被登記愛講話超過二十次以上時，浩偉仍完全不知道，繼續他的自我刺激——搖晃、抖動、拍桌、拍耳、自言自語：「B1到了」、「B1到了」……。
這近半個鐘頭的晨光時間，大多數同學的眼睛都在班長及浩偉身上來回移動著。我跟著班上其他同學在百無聊賴的等待中欣賞不斷看他的班長，臉上從生氣轉而憤怒再轉為微笑、竊笑、忍住爆笑、傻笑、驚奇地笑、最後無奈地笑——放棄不斷再登記浩偉。
這是父母擔心自閉兒上學而不安的第一天，是ㄧ般同學與特殊孩子同班第一天的震撼，是當助理老師的我第一天上班的奇景，是浩偉在東欣國小三年級開始的第一天早晨。
∞∞∞∞∞∞∞∞∞
⊙2、操場上光屁股的人
「到走廊排隊上體育課。」上課鐘響時導師宣佈。
「王浩偉你是七號要去排隊。」當同學都已經在走廊上排隊，浩偉卻一動也不動地坐在位置上，導師過來跟他說了兩、三次：「王浩偉你是七號要去排隊。」他才拖著緩慢地腳步走出教室。走到門口就僵立著，茫然的眼神在走廊上左看右看，直到導師走過來搭肩帶他到隊伍說明他的位置。
一位年輕帥哥走過來找導師，導師離開浩偉身邊跟帥哥談話，浩偉馬上離開隊伍，站在走廊邊邊張望樓下，一邊不停地將手放嘴巴內。
「他最嚴重會怎樣？」跟導師談完的帥哥對我微笑、點頭並走到我身邊問。
「抓傷老師。」我回。看來這位帥哥就是體育老師。
「抓傷老師？」體育老師收起笑容，愣了一下，沒再說什麼，很快走到最前面跟同學揮了一下手，隊伍開始前進。
「不要去。」同學離開時浩偉發現了，立即靠著牆大聲堅決的說。
「為什麼不要去？」、「體育課要去操場。」、「你要去上體育課。」……。導師過來跟浩偉不停勸說，並輕推浩偉的肩向前走，他不情願地移動腳步。
「要上廁所？」我問浩偉。因為他才跟著隊伍走不到兩間教室的距離，看到殘障專用廁所立即進去，在裏面的洗手台打開水龍頭洗手，不，不是「洗手」，正確說來是「沖水」——他將水龍頭打開到最大水量然後把右手平放在水龍頭下面似接水般沖著水不動，只偶爾順水衝力輕微歪個角度，整個人像觸電般靜止，就這樣讓時間「停格」起來，聽到我問話才彷彿如夢初醒開始動作：把手移開，關水，走出廁所。
出了廁所，他往回走，在三年十一班教室前又轉彎往返方向來回走，晃來晃去，經過樓梯，走下樓幾步，隨即停下回頭看我，見我也跨步跟上，才又放心走下二樓。來到寫著「二年六班」的教室，裏面早有老師、同學正在上課，他似想進去，又猶豫地站在門口愣著。
「體育課在操場。」我在他耳邊輕輕說著。面對二年六班教室內老師及全班同學的注目禮，我試著解危。浩偉一臉茫然，讓我勾住他雙肩轉向，一路跟著下樓到操場。
「這不是三年十一班，三年十一班在那邊。」我忍住笑意對他說。來到操場的浩偉，忽然跑起來，就近旁邊正在做操的班級，他站在最後面只能看見前面的背發呆，無視於同學們邊做操邊紛紛回頭報以奇怪、詢問的目光。
「浩偉，你看那邊，你們體育老師在那。」、「……穿著藍色衣服的那個是你們體育老師，在那裏，那班才對。」、「……翹翹板旁邊……」、「……榕樹下……」幾次提醒，浩偉還是找不到，此刻操場上又同時有六個班級在上體育課，全都穿得一樣——黃色上衣藍色褲子的運動服，又再經過三、四次說明，指方向，並帶著他，才幫他找到自己班級。
我在榕樹下看手錶想著：從三樓三年十一班的教室下來一樓操場這集合地點不需要三分鐘，而我跟浩偉居然發了三十分鐘，現在一節四十分鐘的課程只剩下最後十分鐘。
「唉呦～」、「他脫褲子耶！」、「變態。」……。耳邊忽然傳來同學尖叫聲，原來是浩偉在跑道上將短褲內褲全拉到小腿，露出整個屁股，引起操場上的同學尖叫、指指點點，他自己倒旁若無人，開始胯下抓癢。
「浩偉，回教室囉!」下課鐘正好響起，我快步過去將他褲子拉上，並在他耳邊輕聲提醒。
∞∞∞∞∞∞∞∞∞∞
⊙3、我的教室在哪裡？
「王浩偉、王浩偉。」樓梯間一位理平頭的小男生停下腳步，正對他熱烈揮手、大聲喚他的名字。浩偉瞧都沒瞧，似完全沒聽到般繼續上樓，而這位理平頭的小男生手停在半空中，睜著大眼睛原地轉頭看著浩偉離去的背影，臉上表情好像在自問：「他看不到我？我是空氣？」。
「王浩偉～王浩偉～」才上得三樓，走廊上又ㄧ位男同學迎面過來，大聲叫他名字，先打開雙手擋住去路，再將雙手搭著他肩膀低頭問：「王浩偉，我是誰？」、「王浩偉，我是誰？」一連說三次。旁邊另一位同學見浩偉沒回答，只推開問話的同學，快步離開，就調侃著說：「王浩偉不記得你了。」。
「王浩偉。」來到三年十一班教室前，有位綁著公主頭的女同學剛好走出教室看見他，立即喚他。這次浩偉雖然也沒回應，但是並沒有離去，而是側身大動作地拍手、邊大叫：「啊～」並且原地上下跳動，之後就在我跟這位女同學附近繞著圓圈圈走。
「妳認識他？」我問。浩偉的反應很明顯告訴我他喜歡這綁著公主頭看來很清麗的女同學。
「嗯，以前二年級同班」小女生回答。
「浩偉是讀二年級六班？」我再問。
「嗯！」
「難怪他走去二年六班教室。」
「他去樓下？」小女生一臉驚訝。
我給她一個微笑，指著剛剛跟浩偉打招呼的幾位同學聚集的方向問她：「那是你們以前班上同學？」她望了望，對我點點頭。
看見這麼溫柔又有禮貌小女生，像個小天使一般，讓人不覺想跟她多聊幾句，問問她的名字……。閒聊間，走了不知幾圈的浩偉晃到我旁邊，我拉住他，讓他正面看著正在跟我談話的小女生，問他：
「她叫什麼名字？」
「游曉玟。」浩偉小聲快速回答我。接著繼續走繞圓圈，圈圈的範圍逐漸擴大到隔壁三年十二班。
上課鐘響，浩偉停住腳步，愣一下，走廊上同學紛紛往教室衝，他隨即跟旁邊同學快步走進三年十二班，從教室前門進去沿第一排往後直走到教室最後面，再以更快速度折回前門離開教室，來到走廊，停在教室外面中間的窗邊，看了看教室前後，愣了一會兒，雙手趴著窗台將右手大拇指放入嘴巴。時間就這樣過了幾分鐘，走廊上學生都在教室內，只有浩偉一臉茫然，仍趴靠在窗台含著拇指。
在這樣安靜無聲時，我彷彿聽到他內心的呼號——我的教室在哪裡？
「浩偉，你看這是三年十二班教室，你是三年十一班，在這間。」我過去浩偉耳邊提醒並指給他看前方教室班級掛牌。說完，好似啟動開關，他隨即步入三年十一班教室並走到自己位置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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