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案上的三腳金獸香爐，嫋嫋地飄出一縷輕煙，在他與她互相的凝望中，靈巧地一撥，二人驚醒。
他展開如醇酒般醉人的微笑。
“英台，原來你竟然是女兒身，還誆我說，家裏有個小九妹，要我來迎娶。我真是個大笨鵝。”
她神情黯然地垂下頭。
他有不詳的預兆。“怎麽了？”
她想開口，卻又停住了。突然憶起昨晚的那場夢，從夢裏驚醒後，發現被褥被冷汗侵襲得通體冰涼。真真幻幻，那是前世的事情嗎？
她的目光，觸到他腕上的那塊青黑的胎記，象一隻烏黑發亮的蝴蝶，張了囂張的翅膀，鼓鼓地向她飛來。她的身子反射地一挺。
“沒什麽。山伯你看，今年冬天的梅花開的多好。”
她頭一別，目光纏住花圃中爭相競開的梅林。
前世，她曾如海洋那般深地眷戀著雪中鮮紅豔麗的梅。即使她只是一隻嬌弱難抵風雪的粉蝶，卻也心甘情願地頂著如同磨得發亮的利刃切著肌膚般疼痛的朔風，只爲與那枝梅相約，溫柔地，在他的虯枝間旋舞，在他如泣血樣的花中醉生夢死地沈淪，就算那樣犯了天條。
夢中那個衣著華麗的女子，曾用她的手指向她的眼。然後歎了一口氣，幽幽地說：
“不曉得讓你看見前世對你好還是不好！”
她驚醒，眼一睜，便見窗外的雪落得紛紛揚揚，仿佛一場悲傷的哭泣。
他來了，她的心是雀躍的，又是哀愁的。老父厲聲對她說：“英台，你自己和他說，讓他死了這條心。馬太守兒子的花轎，三日後就會擡你進門。”她對著他無言。她剛盼到他來，卻又要與他做恒久的告別。
她的眼光遊走在開的熱切的紅梅中，仿佛，那鮮豔的紅濃重任性地化開，映襯著空寂慘白的雪地，明晃晃地刺著她的眼。她淒苦地閉了眼，許多的畫面交疊著閃過她的眼前。
看見了——
她隨著那個夢中出現的女子走入一座雄偉恢宏的大殿，她看見山伯就在她的左邊。人越來越多，終於，衆人齊齊地叩首，高呼“恭祝王母娘娘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她愕然。這難道就是天庭？
領著他們的女子對著她說：
“粉蝶，把我們準備的百花忘憂露爲王母娘娘送上。”
她不由自主地接過山伯手中的瓶子，向前走去。
驀地斜穿出一人，一身翠色裝飾，面色也是鐵青，站在她的身邊，寒氣一波一波地襲向她。他向王母拱手。
“素聞王母娘娘有成人之美的慷慨之心，碧竹仙在此有個不情之請，希望王母娘娘能把粉蝶仙子許給小仙，成全我們，讓我們爲娘娘的壽辰添上一喜。”
她駭得面色慘白，隱約間，她似乎明白了什麽。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一向挑剔專制的王母聽了碧竹仙的話，居然當然同意。
“好，我就把粉蝶指給你，趁今天日子好，你就帶她走吧！”
她聽見山伯低低的呼喊，眼角看到領頭女子伸手攔住想上前的山伯。
“黑蝴蝶，你這樣上去不僅幫不了粉蝶，更會害了她。”
他停住了，淒然地垂下頭。
她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移向一旁的另外一個男人。
回憶清晰了。
她那時侯愛上的是那個習慣在雪地中傲然挺立的男人——梅仙啊！他的樣貌，爲何和那個強行下聘的馬太守之子馬文才如此相象。
她的腦中浮現出那個冬夜，爲了採集百花忘憂露而奔走的她，終於抵擋不住那天特別凜冽的冷風的侵襲，倒在冰天雪地中一株開滿白色梅花的梅樹下。不曉得過了多久，雪停了，月出來了。
她感到她的身體越來越冷，多希望有一個人可以幫她，給她一雙溫暖的手，讓她僵硬的翅膀有再次鼓動的力氣。
可天寒地凍，又有誰會注意到這只不應該在這時節出現的蝴蝶呢！
她無力地看著月亮，很圓很圓的月亮，她有點恍惚，好象她已經不在這個痛苦的塵世，而到了一片虛空中，沒有肉體的折磨，也沒有感情冬眠的時間。
突然，她感到身邊有一絲動靜。
梅樹上雪白的花朵象被人用豔紅的染料潑上去一般，一瞬間，滿樹的花全變得血紅。然後，一朵，兩朵……樹上的花象下雪一樣全落了下來，一起向她身上飛去，每朵花在空中畫出的弧線，她將永遠不會忘記。每朵花覆到她肌膚的時候，她就感覺到一絲血的味道，以及陽光一樣和煦的溫暖。當陽光般的溫暖滑過她肌膚以後，花又褪成雪白，甚至，看起來讓人覺得蒼白。
花落盡了，她也恢復了生機。她立了起來，卻看到一旁有一個倚著梅樹，毫無血色的男子。慘白的嘴唇，哆嗦在寒風中。他就是梅仙。
他居然用他的血混著精氣救她。
她感動得想哭。“你爲什麽要犧牲這麽大救我？”
梅仙一笑，笑容也是憔悴的。
“今夜恰逢千年一次的地底寒流釋放，我若不那樣，就沒有辦法救你了。”
“可是你——”她很關心他。
他開始咳嗽，猛烈地，咳得整個人象波濤洶湧的海中的一朵無依無靠的花。她終於哭出來，難以抑制地，她從後面一把抱住他。
“你爲什麽，爲什麽對我這麽好！”
“因爲——”梅仙轉過頭，“我喜歡你！”
如同被電擊一般，她猛地睜開眼。山伯擔心地看著面如死灰的她。
“英台，你還好吧？”
她前世的愛人，居然不是眼前這個她此生愛著的人，而是，她現在最不想嫁的人——馬文才，前世的梅仙。
難怪，當她第一次見到馬文才額心的紅梅胎印的瞬間，她胸口的蝴蝶胎印便開始發出象被燒得火紅的烙鐵熨貼過般的疼痛。回房後解開衣扣，才發覺自己胸口的胎印由粉紅變成血紅。
原來，她欠了他一世啊！那這一世，她是不是注定要還他？
她的眼淚湧出來。眼前的這個男人，她對他的情，難道又要拖欠一世？咬牙，她快速地，倉皇的說了出來。
“山伯，我爹已經把我許給馬太守的兒子馬文才了。三日後，花轎就會上門。”
他站了起來，仿佛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她。好一陣，她覺得她的心被千把刀萬把刀捅著，即使裹著貂皮披肩，她仍然體味到死般的冰涼。他突然“嗖”地站了起來，趔趄地向外走。她急追。追到梅林中，他立住，冷冷地看著她。
她看到他的眼被月照耀得發亮。“這就是你給我的結局嗎？”他的聲音嗚咽。
她必須靠著梅樹，才能讓發軟的身體不至於倒下。這句話，她在前世也聽過，那時她隨著碧竹仙麻木地走過梅仙身旁時，他給她的也是這麽悲哀的一句。
“這就是你給我的結局嗎？”
她的眼淚如同江南的一場急雨，匆匆地落下。他蒼白的臉，還有在明月中一朵一朵飄落的紅梅，交疊著讓她不能呼吸。她不顧衆仙駭然的目光，沖到王母面前。淩亂的步子沖散了滿庭的祥和。
“我不要嫁碧竹仙。”
不顧一切地喊出來，她的聲音都在發抖。他也站了出來，握住她的手，緊緊的，堅定的。
“我要娶她。”
王母震怒扭曲的臉，衆仙驚愕的臉，黑蝴蝶失神的臉……她分不清了。然後，他們被天兵天將抓住。王母手一揮。
“把他們貶下凡間，永世不能成仙。”
黑蝴蝶突然站出來。
“我願意和他們一起下凡。”
那神情，和眼前的他一模一樣。
“山伯——”她想伸手去撫摩他的臉，安慰他，他卻狠命甩掉她的手，一個不穩，險些跌倒，他攀住身旁的梅枝。枝上的梅花被震抖地全落了下來，罩了傷心人一身。
他眉心一緊，“哇”地噴出一口鮮血。她大駭，心都碎了。
這一世，她愛的是他，前一世的冤孽，她能不能下次還？
她環住他顫抖的肩，用自己的溫暖去熱他發汗的軀體。
“山伯，這一世，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請你不要放棄我。”
樹上的花在他們的哭泣中默默地落下。不只是祝府，所有的梅花全在那一刻飄下來，仿佛有約定似的，惹得所有人都看那些隨風翻飛的飛花。
淚眼朦朧中，她對著飛花淒涼地微笑。
三個月後，祝英台躍入梁山伯的墳中，雙雙化爲蝴蝶。
正值初春時節，春暖花開。
若干年後。
這一年的梅花開得特好，象極了等著戀人到來的焦急男子。
院中，一個小男孩跑到雪地中，胖嘟嘟的手上握了一枝梅，興高采烈地舞著。突然，他驚奇地，奶聲奶氣地喊：
“娘，這裏居然有一隻蝴蝶，冬天居然有蝴蝶。好漂亮呢，還是粉紅色的。你快來看啊！”
孩子的母親剛走過來，便看見孩子用梅枝掃向那正欲展翅飛開的蝴蝶。奇怪的是，那蝴蝶毫不躲閃，直直朝梅枝撞去。
跌落在冰冷的雪地中，蝴蝶抽搐地抖了抖翅膀，不動了。
孩子可惜的看著蝴蝶。袖子一晃，手腕上一隻青黑的蝴蝶仿佛要振翅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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