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美麗的女孩,妳從哪兒來呢?」這是米克諾斯男孩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一九九七年六月,漂亮的他站在糕餅店裏,被一群遊客包圍著,我走進去問路,他猛然回頭,看到我大為訝異,冒出了這句與答案無關的話。
不知為什麼,我一見他就想起村上春樹的伊帕內瑪姑娘,一九六二年的巴西女郎海蘿,青春洋溢地走向灼熱的沙灘,成為咖啡店裏偷窺者兼音樂家的繆思女神。這漂亮的米克諾斯男孩,窩在這島上的糕餅店實在太浪費。他的雙腳不該站在冰櫃與冰櫃之間的大理石地板上,它們應該踏上金黃色的沙灘,和海上的群鴨一同嬉戲弄潮。
當年他才十九歲,而我已經廿八,雖然仍然年輕,卻正在努力抓住青春的尾巴。
「妳叫什麼名字?妳幾歲?妳住在哪裏?」他對我拋出一連串問題。
「我叫康妮,住在店旁的飯店,至於年齡,給你猜。」來到這藍白相間、如夢似幻的渡假島嶼,我的心情突然年輕起來,個性也變得頑皮了。
「廿二歲,對不對?我猜妳廿二歲,中國年屬虎的。」他爽快說著無重音的希臘腔英語。
「好吧!你很聰明,算你猜對了。」我撒了個漫天大謊。
「妳要在米克諾斯待多久呢?」他露出期待的表情。
「兩天。」我坦白地說。
「為什麼只有兩天?實在太短了。妳應該住上一個禮拜才對!」他有點惋惜。
「這樣吧!晚上12:00妳到店裏來,我提早打烊,帶妳去很棒的地方。」他接著說。
「提早打烊?老闆不會生氣嗎?」我納悶。
「老闆是我爸,沒關係的。」他露出陽光般燦爛的微笑。
原來如此,糕餅店是他家開的。父親是資深的糕餅師傅,專長做手工餅乾和巧克力。他們一家人其實住在雅典,但是除了母親以外,全都在島上工作討生活。
暫時告別了他,我依照原訂計劃,搭公車進城。青石舖成的小道,窄窄的、彎彎的,有台灣九份的風貌。道路兩旁是熱鬧的商店,老闆寫上大字報熱賣印有MYKONOS字樣的T恤,連仿冒HARD ROCK的也出籠了。可愛的藍白小石屋模型、傳統風味蠟蠋台、來自愛琴海的天然海綿……看得我眼花瞭亂。
進入一家流行服飾店,想學希臘女孩穿低胸露背的洋裝,晚上約會時性感一下,沒想到試穿半小時,只得到失望兩字。
「小姐,您沒找到喜歡的嗎?是否有任何問題?」忙了半天,店員態度仍然很親切。
「噢……不瞞妳說……我胸部太小了,穿什麼都不好看………」不得不承認, 這些西方人實在發育得太好了。
她看了看,居然笑出來。
「這件衣服的問題就出在不能穿胸罩在裏面。小姐,真抱歉,如果妳願意等,我們可以幫妳修改,但是要等到明天晚上。」
「明天我就不在這兒了。」我心裏升起微微的惆悵。
午夜12:00,我依約來到糕餅店,他正忙著用鐵鍊鎖上冰櫃,看到我來,撥開覆蓋額頭的長長黑鬈髮,送給我一個飛吻,看起來神采奕奕。
「今天有去哪玩嗎?」他好奇地問。
「就在城裏逛了逛,東看看、西看看,還去PUB喝了點小酒、跳跳舞。」我向他描述一整天的行程。
「有沒有人向妳搭訕?」他終於問到重點了。
「有啊!有個在PUB裏教人跳希臘舞的舞者,和我跳了一整個晚上。」事實上,剛剛就是他開車送我回飯店。
「就這樣嗎?」他有點難以置信。
「真的就這樣。」只有兩天,我還能幹嘛?
「陽光、沙灘、海與性,是這個島最迷人的地方,大家都為了它們而來。」黑暗中關起店門,他說,「走!我帶妳去看看!」
語畢,他牽起我的手,走向店的另一端,小空地裏停放著一輛破舊的YAMAHA 1300cc,樣子很像台灣早期的追風。
「上來吧!」他下令。
「安全帽?」我有點不安。
「在米克諾斯,沒人需要它。」他給我一個標準答案。
引擎嘶吼聲中,我乖乖上了車,YAMAHA 1300飛快地衝上蜿蜒崎嶇的青石小道。路的左側是寧靜的愛琴海,此時此刻在月光下反射出粼粼銀光,右側是櫛次比鄰的白色石屋,傍著山勢層層疊疊蓋上去,彷彿永遠也做不完的夢。
「看到風車了嗎?這是米克諾斯才有的風力發電。」他的聲音在風中從前面向我飄過來。轉過頭,我果然看到三座巨大的唐吉訶德風車,在陣陣風中轉呀轉。
不知道是愛琴海吹來的夜風太涼,還是時速140公里實在讓我太擔心害怕,我瑟縮在他背後,環抱他的雙手微微顫抖。
「妳會冷?」他回頭關心地問。
「嗯!有一點。」我老實地說。
「抱緊我,妳會好一些。」他邊說邊催油門,朝小路的盡頭狂奔而去。
我如言抱緊他。他的腰好細、好結實,毫無贅肉,想必是經常游泳的緣故吧!他的背脊傳來暖暖的溫度,頸項上有著細細的汗毛,長長的鬈髮搔弄著我的臉,傳來洗髮精淡淡的清香。我心中突然升起一種奇異的想法:就算現在就這麼車禍死了,我也了無遺憾………
他載我來到另一處靜謐的海灘。這裏四處完全黑暗,高張的太陽傘在海風沙沙作響下飄蕩。海風很涼,甚至有點寒冷。我脫下涼鞋,踏了踏海浪,海水出乎意料的冰冷,我馬上把腳縮回去。這時突然聽到「噗通」一聲,有人跳下海裏游泳。
「我的天!他不冷嗎?」我很驚訝。
「對我們希臘人來說,一點也不。」他微笑地摸摸我的長髮,順勢摸上我的背。
他拉著我的手躺下,兩個人一起仰臥在柔軟的沙灘上,頭頂上的夜空,佈滿億萬顆點點繁星。
「妳知道夏夜最美麗的星座,是哪一個嗎?」仰望著星空,他溫柔地問。
「是什麼呢?」我被眼前炫麗的景象迷惑了。
「天蠍座。」他指向夜空的右側。
這是我這輩子所看過最美麗的大問號,高高倒掛在夜幕上。
「好美啊!我從來沒看過呢!」我忍不住發出讚嘆。
「真的嗎?妳在台灣沒看過嗎?」他轉過頭問。
看著我的眼睛,他突然靠過來,熱烈又激情地吻上我的唇,緊緊擁抱著我。我楞住了,望著星空的眼睛自動閉上,摟著他的腰,兩個人一起在黑夜的海灘上打滾。
他載我回糕餅店,進入那狹小的儲蔵空間,拿出一匹毛毯,要我今晚不回飯店,留在那裏和他一起過夜。
他想要脫下我的衣服,我不肯。
「啊?別害羞!告訴我到底為什麼?」他急切地問。
「我的胸部很小、很難看,你會失望的。」我尷尬地回答。
「別擔心,我不在乎!最重要的,妳明天就要走了,而我卻只有現在才能擁有妳。」他抱起我,放在毛毯上。我望著他漂亮的黑眼睛,和俊美高挑的身材,心想:這不是妳一直在期待的嗎?妳在害怕什麼、擔心什麼呢?
我決定豁出去了。
就在冰櫃與冰櫃之間的地板上,我們瘋狂做愛,一次又一次,直到天明。
破曉時分,他帶我走到店門前,在清晨冷冽的空氣中,看著太陽從愛琴海面升起。由於起來的太晚,早已錯過旭日躍出水面的時刻。然而,那夏日金黃色的太陽,雖然光芒四射,現在卻失去了熱力,就像失去他體溫的我。
因為還要顧店,他不能送我去機場,只能給我深深的吻別。
「妳匆匆的來、又匆匆的走,希望妳不要忘記我。」捧著我的臉,他深情地說。
我帶著淚水上飛機,帶著寞然的表情下飛機,我知道,我的心失悄悄去了一部份。
我沒有忘記他,他也沒有忘記我,一年後我去巴黎留學,還先飄洋過海繞到米克諾斯島上去看他。五天後他送我到機場,然後就坐船去雅典當兵了。
認識他,是我這輩子做過最瘋狂的一件事。
但是也有遺憾,那就是:我沒有對他說真話。我比他大了九歲。
雖然剛開始只是玩笑,後來發現他對我的友誼是真誠的,卻來不及收回這個謊言。
他會在乎嗎?或是仍然不在乎?我實在應該對他坦白。
一九九七年的米克諾斯男孩,從一九九八年以後,我再也沒看過他。今年他已經廿七,再也不是當初的少年了。但是他的足跡會永遠留在沙灘上,灼熱地踏過我的心,海風吹來,依舊不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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