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巴黎大學城(CITÉ UNIVERSITAIRE)的學生餐廳裏，經常聽到這樣的對話：
「康妮，妳看那個黑人男孩長得怎樣？」Eleni問。
「啊！他的嘴唇太厚了。」我答。
過了一會兒……
「Eleni，妳覺得那個阿拉伯人長得怎樣？」我問。
「哦！康妮！妳怎麼老是在看阿拉伯人？」她反問我。
「那妳幹嘛也專瞧黑人呢？」我反擊。
「沒辦法，法國男人太難看了。」她真心地說。
Eleni是希臘人，卻擁有希臘民族少見的金髮碧眼，身材高挑健美。
她來巴黎修習聲樂，專攻歌劇花腔女高音，為人就像卡門一樣感情豐富、熱力四射，我常以「太陽女神」來稱呼她。
我們兩個在巴黎第四大學的同一班上課，雖然國籍一東一西，但由於個性同樣開放，開學後很快就成為要好的死黨，相處時無話不談。
我和她最常討論的話題，就是彼此的男朋友。
她有一個男朋友，也是希臘人；我有兩個男朋友：一個法國人，一個突尼西亞人。
可是我們並不以此為滿足，還想認識其他的男人。
因為日子實在太無聊了。
她和男朋友交往了四年，目前雖然同居在一起，可是熱情已經消失殆盡。於是，她渴望新戀情來豐富生命。
我呢？法國男友個性軟弱，沒有吸引力；突尼西亞男友聰明出色，就是對我若即若離。所以，我沮喪的感情生活並不比Eleni的槁木死灰好到那裏去。
於是，在大學城「獵豔」，就成了滑冰、看電影、聽歌劇之外，我們投入最多的消遣了。
這樣的情況一直維持到穆罕默德出現，才有所改變……
和往常一樣，我們是在大學城發現他的。
他的母親是塞內加爾人，父親是阿爾及利亞人。
「塞內加爾的舞蹈團曾經來台灣表演過哦！」初識那天，我說。
「真的嗎？那太巧啦！我母親從前是塞內加爾的舞蹈家。」他高興地說，「妳看過塞內加爾的舞蹈嗎？」
「沒看過。不過，她們跳舞時不戴胸罩的事，登上了台灣報紙的頭條新聞。」
他笑了起來。
「我倒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事，台灣真是一個奇怪的國家啊！但是如果妳有空的話，我們可以來談談塞內加爾的舞蹈，這是很捧的舞蹈喲！」
他走了之後，我照往常習慣，飯後走向咖啡廳，卻見Eleni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不動。
「他沒留下電話號碼？」她問，眼神有些迷惘。
「沒有，但是為什麼妳要這麼問？」我不解地問。
「因為他很帥。妳知道嗎？他的皮膚是明亮的黑色，這是混血兒才有的漂亮顏色哦！」她笑著說。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因為我對黑人實在沒有研究。
「康妮，我覺得他喜歡妳。剛才聊天時，他一直用熱切的眼光注視著妳。」她說。
我看了她一眼。
「不會吧！黑人不都是喜歡金髮妞嗎？」我說，於是她笑了。
「他說他每天都在這裏吃中飯，康妮，我們明天來踫踫運氣怎樣？」
「妳喜歡他？」
「倒不是。只不過很少看到這麼漂亮的黑人，我想認識他。」
Eleni真的很渴望再度見到穆罕默德，因此吃飯時也變得坐立難安，不時地東張西望。可是非常不巧，他都是在她離開去上聲樂課後才出現。因此，留在咖啡廳裏的我，反倒與他常常巧遇。
他總是穿著厚重的皮夾克，提著一只大旅行袋在大學城裏來去匆匆，但是只要一見到我，馬上就會露出微笑，朝我走來。
「這袋子裏面裝什麼？」我好奇地問。
「待會兒要上課的體育器材啊！」他回答。
他打開袋子，裏面有橄欖球、網球拍、桌球拍、一條大大的圍巾和一頂全罩式安全帽。
「你騎摩托車？」我問。
「對啊！是SUZUKI 1300，很棒的摩托車哦！」他微笑地說，「騎摩托車是一種很好的運動。想嚐試的話，等一下我可以載妳去上課。」
謝過他後我拒絕了，理由是天氣太冷，事實上是東方女性的矜持在作怪。
「真的嗎？那太可惜啦！」他惋惜地說，「想像一下，騎在楓葉飄落的聖米歇爾大道上，寒風刺骨，人來人往的觀光客變成迅速移動的街景，頓時覺得活在巴黎真是有趣。最起碼，這時聽不到地鐵裏羅馬尼亞老婦人悲傷的歌聲，心情非常輕鬆。這種感受，只有騎過摩托車的人才能體會哦！」
「我知道騎摩托車的感覺。在台灣，我騎三陽50；可是天氣冷的時候，我開雷諾九號。」
「台灣的天氣很冷嗎？」
「沒有巴黎冷，但是冬天也有10℃的時候。下雨時尤其討厭，又濕又冷，穿著雨衣好像一頂帳篷黏在皮膚上。」
「噢！康妮，我真喜歡妳的比喻，妳很聰明。」
我笑了起來。
「哦！穆罕默德，你交過很多女朋友嗎？」我問。
「為什麼妳這麼問？」他覺得納悶。
「因為你說話和法國男人一樣甜。」
「哈！這是因為我原本就是在法國出生的啊。」他對我眨眨眼。
日子久了以後就發現，穆罕默德其實是個很好的聊天對象。我們的話題廣泛，可以從塞內加爾舞蹈一路聊到法國總統席哈克。
「妳有男朋友嗎？」他問。
我指指另一端的吸煙區，突尼西亞男友正站在那兒和朋友高談闊論。
「啊！真奇怪，你們為什麼不在一起呢？」他問。
我苦笑了一下。
「我也不懂啊！這要問你，你是半個阿拉伯人。」
「我和他不同，他非常古怪。」他接著問，「妳喜歡阿拉伯人嗎？」
「嗯！他們的氣質很特別。」我答。
「所以，妳非常喜歡他囉？」
「嗯！我愛慕他。可是，他不承認我們的關係。」
「換個男朋友吧！妳這麼漂亮，會有很多人想追妳的。」他安慰我。
「誰知道呢？我總是被難懂的人所吸引。」
「太平凡的人，妳看不上？」他問。
我點點頭。
「我倒覺得，難懂和不平凡是兩回事。至少，妳不必拿阿拉伯人的大男人主義來折磨自己。」他為我分析。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哪！巴黎那麼大，我卻總遇不到比他更好的人。」
「那麼，我怎麼樣？」他眨眨眼。
看著他調皮的笑容，一時之間，我竟分辨不出，他說的話是真還是假。因此，我只能選擇沉默以待。
「下次見面時，要告訴我妳的決定哦！」離去前，他說。
我報以淡淡的微笑，然後發現咖啡館裏的女生都在偷偷瞄著他背影。
這個體育系研究生，擁有一頭墨黑的鬈髮，挺直的鼻樑，身材高大，肌肉發達，的確是大眾情人的類型；更特別的是，他的心地很好，個性也非常單純。
想到自己在巴黎的戀情，每次都捲入複雜的三角關係，搞得痛苦不堪。如果和穆罕默德這樣繼續下去，又會演變成什麼樣子？
我再三回味他說的話，不知下次見面時到底要給他什麼答案。
和Eleni 之間的話題，現在變成穆罕默德了。
當然，每次都是她先提起的。
「哦！他好帥，我迷戀他。」她坦白地說，希臘人向來作風大膽。
我默不作聲。
「他今天沒來。妳有看到他嗎？」她沮喪地說。
「沒有，和妳一樣。」我答。我沒說昨天，和昨天的昨天，都曾見過他。
她的眼神有點憂鬱。
「康妮，妳喜歡穆罕默德嗎？」她落寞地問。
「妳知道我喜歡阿拉伯人啊！」我避重就輕地回答。
「那好，我要去追他！」她露出希臘人意志堅決的眼神，停頓一下，喝了一口咖啡。
「康妮，我和我男朋友走不下去了。」她神情黯然，「他很愛我，但我的心已經離開了他。我沒辦法和他做愛，因為我不再愛他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呢？」雖然早就知道他倆感情有問題，我還是希望能夠給她安慰。
「我們相遇時，他已經廿九歲，是個成熟的男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可是我太年輕，只有廿二歲，不知道人的選擇會因為年齡的成長而改變。」
「妳要的是什麼呢？」
「一種異國文化的刺激吧！妳知道我是個音樂家，天生有追求熱情的血液。一成不變的日子，會使我的創作才能枯竭。」
「為了這個緣故，所以妳選上了穆罕默德？」我想確定一下她的想法。
「可以這麼說吧！在希臘很少遇到像他這麼英俊的黑人，我覺得熱情又重新在我心裏開始燃燒。」她說。
「會不會所有的戀情談到最後，都像開水一樣平淡呢？」我提出質疑。
「有可能，但這是以後的事。」
「妳會離開妳男朋友嗎？」
「有一天我會，但不是現在。畢竟，他沒犯什麼錯，而且，事實上我也離不開他。我們是生活共同體。」
「聽起來像是無奈的婚姻。」
「唉！一點也沒錯。」
「所以，妳認為穆罕默可以改變一切？」
「誰知道呢？但若不這麼做，我在巴黎的日子將一點也不快樂啊！」
她邊說邊搖晃著瓷杯，裏頭的Café au lait(咖啡加牛奶)只剩一點殘渣。
如果沒有她，今天的我會是什麼樣子？
如果沒有她，像在大學城「獵豔」這樣好玩的事，大概也不會生吧……
想到這裏，一個念頭浮了上來。
「這樣吧！明天妳別上聲樂課，說不定可以碰到他哦！」我說。
「妳怎麼知道？」她有些狐疑。
「我亂猜的，總是要試試看吧！」我語氣自然地回答。
喝完最後一口咖啡，Eleni穿上綠色麂皮外套，把漂亮的金髮紮成馬尾，準備去上聲樂課。正要離去前，她突然想到了什麼，轉過頭來對我說：
「康妮，妳和突尼西亞男朋友現在怎樣了？」
「和往常一樣，什麼都沒變。」我平靜地說。
「唉！康妮，妳應該叫他滾蛋。」她嘆息著，「在希臘，男人不可以對女人冷漠，絕對不可以。」
「這種話太傷人，我說不出口。」
「聽著，這容易得很。我就常叫我男朋友滾蛋。」
「沒辦法，我做不到。」
「噢！妳們中國女人真是太善良了，這樣會傷害自己哦！」她感慨地說，「拿出妳的勇氣吧！讓他知道，中國女人的自尊不是好惹的。」
我點點頭，同意她的話。
第二天下午一點半，穆罕默德準時出現了，和往常一樣熱烈地看著我，而Eleni卻抬起頭癡癡望著他。
五分鐘後，我說有事要先離開。穆罕默德卻追了出來，把我在門口叫住。
「留下來一起喝咖啡吧！和妳聊天的感覺很舒服。」他說。
「謝謝！但是我已經決定了。」我說。
「決定了什麼？」他滿頭霧水。
「你以後會知道。」我定定地說，然後狠下心踏出門口。
從此以後，只要一見到他，我就只是揮揮手，微笑地匆匆離開。
不久，穆罕默德變成了Eleni的男朋友。沒有人抵擋得了她的熱情。
為了怕Eleni的希臘男朋友發現，因此他們不曾一起出現，卻總是約在大學城碰面，然後假裝順路一起離開。穆罕默德用他的SUZUKI 1300載Eleni去上課。
Eleni看起來很幸福。
「康妮，妳覺得穆罕默德怎麼樣？」她問。
「他對妳好，這樣就夠了啊！」我說。
「愛情萬歲！」她笑著說。
我們兩個相擁在一起，哈哈大笑，引得來來往往路過的學生側目不已
然後，穆罕默德出現了，準備送Eleni去上聲樂課。
「這就是妳的決定？」趁著Eleni上洗手間的空檔，他問。
「沒錯。」我答。
「為什麼？」
「因為，友情萬歲。」我慢慢地說。
「所以，妳寧願我們彼此錯過？」
我搖搖頭。
「不是這樣子的！穆罕默德，我太複雜了，所以，我不想把事情搞得更複雜。」
「康妮，我真弄不懂妳。」
「有些事情，還是別弄懂比較好。」
「這樣會更好？」
「至少，我們什麼都不會失去。」
他沉思了一會兒。
「那麼現在，妳的男朋友呢？」他關心地問。
我苦笑了一下。
「我們分手了。」
他溫柔地看著我。
「康妮，我永遠是妳的朋友。」他低沉的聲音非常柔和。
「謝謝你，謝謝……」我垂下雙眼。
Eleni來了，穆罕默德摸摸她額前的頭髮，她臉上掛滿笑容。
我看著他那張輪廓分明的臉龐，這的確是好看的混血兒類型。
Eleni愛上他塞內加爾的黑人血統；我則愛上他阿爾及利亞的阿拉伯人血統。
不同的是，我更愛「友情」，這是比「愛情」還要難以擁有的。
反正，還沒開始愛，就把他讓給Eleni 吧！
這件事，我永遠也不會讓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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