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Ｅ拋棄的第十天，我認識了Ｍ。
那時的我，還在巴黎第四大學唸書，照往常的習慣，午飯後一杯咖啡、一枝筆，假裝瀟洒地坐在大學城咖啡廳窗口晒太陽，其實淒涼不已。
「你在寫中文嗎？」坐在鄰座的他偏著頭用法語問我。
說話的這個男人，擁有一頭黑色捲髮，和一雙魚形般的褐色眼睛，窄窄的鼻樑配上有稜有角的嘴唇，長得蠻好看，至少，比那個甩掉我的Ｅ帥上十分。學歷也不錯，在巴黎第八大學主修音樂心理學，副修古典吉他。他來自北非的突尼西亞，微笑時有一種碧海晴天的光采，包圍著憂傷的我。
在這悲慘的時候，有人來陪陪也好。或許，我可以讓他瘋狂地愛上，像我生不如死地愛著Ｅ一樣。當時，我心裏這麼想著。
Ｍ果真是學音樂的，簽名時喜歡加上一個高音譜記號；彈起他所謂的古典吉他Luth(埃及詩琴)，神情像踱步在沙漠上的駱駝；彈起女人這種樂器，手指也一樣細膩敏感。抱著我時，撫摸的不是身體，而是細細的汗毛，彷彿頂端開著繁花；吻上頸側時，也不是真的吻著，而是含著氣輕觸肌膚上的毛細孔。他的撫愛，總是帶著若有似無的距離。
我喜歡和他做愛，因為這個遊牧民族的身體有著比例分明的視覺效果。他很廋，但是非常結實，寬闊的肩到了腰部卻細得有點突兀，圓圓的臀部連接修長的腿，高高地翹著，一副戰士的模樣。做愛時也劍拔弩張，絕不留情，總是將我徹底地粉碎，技巧非常好……
「在愛人面前，不要害羞。」他說，「做愛時，男人喜歡那又緊又窄的感覺
，所以，女人要懂得左右晃動哦！」
「噢！Ｍ，你的右手寫博士論文，左手可以寫性愛大全了！」我說。
「那當然！我從十二歲就和女孩做愛了。」
走了一段感情，另一段緊接而來，雖然已逐漸遠離悲傷，心裏仍舊隱隱作痛，難以釋懷。就在這時，負心的Ｅ回來了。
舊日男友和新的戀情，究竟誰輕誰重？思念著Ｅ，對Ｍ充滿好奇，更不想被二度傷害……衡量之後，我決定分配比例，重新接受Ｅ當做主流情人；而Ｍ，就暗地裏成為備胎情人了。
「妳認為『愛』是什麼？」一天晚上做愛後，Ｍ拿著迦太基香油為我按摩時，這麼問道。
「愛是黑色。」我回答。他問我為什麼，我說：
「因為愛是所有情感的綜合體，包含了淚與笑、出生與死亡。」
「可是我認為，愛是一種病，她只會讓人受苦。」他說
「你受過苦嗎？」我問。
「嗯！三年前我的突尼西亞寶貝嫁給了別人。」他說，「那妳呢？」
「我不久前才被法國人甩掉。」
「為什麼？」
「他愛上有夫之婦。」
「啊！這就是人生哪！」他說。
Ｍ不常打電話給我。奇怪的是，我打給他的次數愈來愈多。
「嘿！妳該不是愛上我了吧！」他說。
「是的話，又如何？」我問。
「我可不愛妳哦！我們之間，有慾望、有激情、也有吸引力，但這不是愛，愛在更高的層次。」他說，「我需要時間來愛妳。」
我有點洩氣。
這個備胎情人還真特別。心思像阿拉伯文一樣複雜，說起優美的法文，字字句句如刀割般銳利清晰。看起來要了解他，得多花點心思。
「為什麼你說，愛一個人需要時間？」一天在他家，我這麼問他。
「難道妳不需要時間？」他有點不解地問我。
「是的，只不過我更相信一見鍾情，像莎士比亞寫的羅蜜歐與茱莉一樣。」
「拜託！他們只是十五、六歲的小孩子啊！」
「可是我認為，愛就是愛，不需要任何理由。」我說，「這是我的信仰。」
「愛一個人，可沒這麼容易！」他嚴肅地說。
雖然我和他有這種親密關係，平常在一起的機會卻並不多。他忙著寫博士論文，而我還有一個法國男友要周旋著。
但是，我倒常常在大學城的咖啡廳碰到他，而他總是和一群突尼西亞同學在一起，構成一個外人插不進的的阿拉伯異次元空間。
「為什麼在咖啡廳裏，你總是不理我？」我問。
「這是我的習慣啊！睡到中午才起床，見到妳時頭腦還沒清醒，妳要我和妳說什麼？」
「胡說八道，難道你是因為意識不清才認識我？」
「反正就是這樣，以後妳別再問了。」他說。
阿拉伯大男人主義，果然名不虛傳。
Ｍ喜歡吃中國菜，所以約好一天去他家煮給他吃。
「妳要煮什麼？」他很感興趣地問。
「三杯雞。」
他滿臉狐疑。
法國肉雞、中國大陸生抽王、新加坡麻油、白葡萄酒、普羅旺斯韭蔥，萬事俱備，結果在廚房大展身手時，他從背後摟住我，把我當成貓咪搔著癢，三杯雞差點煮成「三杯焦雞」。
下一餐輪到他煮。
「這是什麼？」我望著一盤炒過的肉醬拌突尼西亞辣椒醬，懷疑地問。
「Ｍ自創的菜……拿著麵包沾著吃就對了。」
天哪！辣得我頭暈……
他有點難為情地看著我。
這樣的大男人，也有表現得像小孩子的時候……
Ｍ的日子真的很特別，似乎除了吃飯、睡覺、做愛，就是寫論文。所以，看電影、聽歌劇、逛公園等工作，就由法國人Ｅ代勞了。
Ｅ其實是個溫柔的人，偶爾有點優柔寡斷，不善於思考。經歷過之前的情變風波後，他的心總算安定下來，白天在法國廣播電台當錄音師，下班後就陪著我，生活非常平淡，這也是一種好處。
「Ｍ．愛上一個人，你需要多久的時間？」躺在床上，我問Ｍ。
「一年或者兩年吧！」他說，「但是現在，我沒有時間去愛。」
「那麼，為什麼你要和我在一起？」我問。
「因為妳漂亮，因為妳很溫柔。」
「Ｍ，你根本沒有能力去愛吧？」
「我不知道……也許，我怕受傷害吧！」
「那你不怕我受傷害嗎？」我幽幽地問。
「我們還沒愛啊！」
「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呢？」我想探個究竟。
「特別的女人。」他說。
「是複雜的女人吧！」我說。
「沒錯，複雜、不一樣的女人。譬如說，妳懂得思考，妳會寫文章，這就是特別。」
「我特別，是因為我瘋狂！」我苦笑。
「所以，我喜歡和妳做愛啊！」他笑著說。
唉！怎麼辦？我愈來愈喜歡Ｍ，甚至，超過了對Ｅ的愛……
但是，隨著博士論文交稿時間的迫近，他可以和我在一起的時間也愈來愈少了。
「我想見你。」我打電話給他。
「不行！我在趕論文。」他通常會這麼回答。
「什麼時候可以寫完？」
「不知道。也許到深夜兩點吧！」
「我想你。」
他在電話那端笑了。
「我知道。可是，我必須完成今天的進度啊！我們改天見吧！」
好吧！碰上「博士論文」的大帽子．我似乎不能再要求什麼了。
不過沒關係，反正我還有Ｅ。
「談談你的突尼西亞寶貝吧！」好不容易見面時我說，我希望更了解他。
「有什麼好談呢？我們交往了五年，但是在我來巴黎留學的第二年，她嫁給了我的好朋友。」
「你愛她嗎？」
「當然！她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他漂亮的褐色眼睛閃過一絲黯然。
「後來呢？」
「後來，我的女朋友來來去去，法國人、英國人、阿爾及利亞人……但是，我始終找不到另一個真正的寶貝。」
「現在呢？」
「現在我只想趕快完成博士論文，然後，當個大學教授。畢竟，人的一生，愛情第一，才智第二，財富第三，缺了任何一樣，都不完美啊！」
說來說去，他的心中，可能沒有我吧！
但是，Ｍ出眾的才智和搶眼的外表，很能滿足我英雄崇拜的虛榮心。
「噢！這篇文章，妳應該多寫一段，讓讀者了解妳的心情。還有，這個句子換個連接詞比較通順。」看了我的作品後，他這麼建議。
有時，甚至是：
「別老是留著長髮，偶爾換個髮型，或是換個顏色不同的衣服，都能改變妳的心情！這也是一種心理學哦！」
為了這些驚喜，所以我期待也喜歡和他在一起。
相較於Ｍ的聰明和風趣，平凡的Ｅ顯得過於呆板。為了他犯的一個錯誤大吵一架後，我提出分手的要求。
這下，備胎情人可以升格了吧！
卻沒想到……
「你到底愛我不愛？」在Ｍ家中，我對他提出質疑。
已經沒有了Ｅ，我想澄清Ｍ模稜兩可的態度。
「啊！我不討厭妳，也不愛妳，可是我喜歡妳。」他說，「我這個人，最怕聽到『愛』這個字。」
「對啊！你說過，我們之間只有慾望和熱情。那麼，我們究竟是什麼關係？」
「我們是朋友啊！」他輕輕說。
「不！不是這樣！」我忿忿地說。
「啊！妳是對的……因為，妳是我的女朋友！」他遲疑一下後這麼說。
我一陣愕然。
「Ｍ，你說謊，女朋友不只是像這個樣子。」我堅持著。
「哦！只管做愛，何必明白呢？」他無奈地說。
「不行！我不是你的玩具！」
「沒人是玩具啊！妳當然不是我的玩具！我只是……非常想要妳啊！」
「那麼，為什麼你連一點時間都不肯給我呢？別告訴我你寫博士論文直到天明。」
相處了那麼久，我太了解他的習性。他是需要很多睡眠的那種人。
於是，他終於承認了……
其實，我是他的備胎情人。
很久以前，就在他家浴室裏發現第二把牙刷。這是一種存在和佔有的宣告。
在我把時間分給Ｅ的時候，他同時也把時間分給了一個不知名的突尼西亞女孩。於是，我和她分享著他僅有不多的時間，暗地裏交手，卻互不知情。
難怪，他不敢在同胞面前，承認我和他的關係。
「我知道，我們這樣下去是沒有用的。」他落寞地說。
「我們結束吧！」我努力將話擠出來。
「不！我們沒有結束，我們從來就不是男女朋友，現在，依然是朋友啊！」
他急著解釋。
「不！再見了，Ｍ，謝謝你告訴我真相，你知道我討厭謊話。」
這是我對Ｍ說的最後一句話。
真可笑，我們彼此都說著謊言。
就算擁有再多的備胎情人，最後尋求的，還是一份不變的感情吧！雖然明白這一點，但是一想到可能受傷害，為感情找備胎就變成自我保護唯一的方式。
這種複雜的三角關係，一旦有一方要的更多，就會失去平衡，然後，總得有人要退出。
就像煮得再好的咖啡，如果溺斃了一隻飛蛾，就得整杯倒掉，更何況一份瘕疵太多的感情。
將一切都歸零吧！
所以，後來我還是假裝瀟洒，回到認識Ｍ的大學城咖啡廳，儘管那天晚上，我是哭得那樣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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