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2004/6/6聯合報讀書人版）
搖滾狂，為這鬥爭而活
鍾永豐（嘉義縣文化局局長)】
主題書目
《聲音與憤怒》／張鐵志著（商周）
《搖滾樂：狂躁的歷史》／羅伯‧帕默著，蔡明錕等譯（商周）
「搖滾樂可能改變世界嗎？」張鐵志在《聲音與憤怒》中問道。這問題大到有點過當，但如果問者夠虔誠，可能幸運得到如下回答：「朋友，能不能改變我不知道，即便能改變，我大概也活不了那麼久。我只能告訴你，這世界充滿矛盾與鬥爭，我就為這鬥爭而活，並把生命丟進去。」十年前，一位前輩認命但堅定答覆了我的社會主義問題，卻額外指引了我對搖滾樂的認識。
這種認識論不能產生對搖滾樂的全貌理解；我也從不認為理解搖滾樂全貌是必須且可能，因為「偏執」是搖滾樂的基本性格，而有價值的搖滾樂觀點，必基於某種無可勸服的偏執。這種偏執導引我領略了Woody Guthrie僕僕風塵的工會主義、青年Bob Dylan精妙的現實主義美學與先知式的政治宣言與批判、落魄小子Bruce Springsteen亡命般的藍領階級公路呼喊、Public Enemy狂暴的革命嘮叨、Sex Pistols與The Clash的政治差異、Billy Bragg進一步退兩步但社會終將躍進的論斷，以及其他、其他……。
搖滾狂總會選擇某種明顯或私密的方式回敬其所尊崇的搖滾樂典範。也許在牆上貼滿John Lennon的海報，然後在忌日透過淚水回顧他單飛後的作品。而鐵志的方式是寫本書，「嘗試提出一個史觀，希望透過這些從六○年代至今的反叛故事，挖掘音樂作為一種反叛能量的可能性和限制」。鐵志不試圖全觀，他渴望與行動者合奏的素樸意念，讓我們見識到搖滾樂真誠與高貴的一面。
《聲音與憤怒》有四點值得注意。第一，鐵志梳理六○年代以降每個不同年代的音樂基進主義者參與社會改造的方式、成就與其局限，特別是英國的Rock Against Racism與「紅楔」運動、美國的Rock The Vote運動，以及更大視野、胸懷第三世界苦難的勾銷外債運動，對於反全球化的社會運動者尤其具有啟發性。第二，對於改變世界無所意願的搖滾頹廢者、虛無者與叛逆者，鐵志沒有以高蹈的姿態進行否定，他看出了他們的積極意義；譬如龐克音樂，鐵志認為它們乃衝著日益龐大的音樂工業，試圖「打破聽者和表演者的界限，並讓音樂的詮釋權回歸普羅大眾」。
第三，殘酷但令人清醒地，鐵志指出美英資本主義社會與搖滾樂存在著一種「矛盾統一」的關係：任何自邊緣出生的原真聲音，任憑力道強悍與顛覆，一旦長出群眾基礎，便得面對商業資本的滲透、收編與吸食，同時又種下新的反叛因子，並誘發新一波的商品化消解；歷史如此輪迴。但也不必因而看破紅塵、遁入空門，鐵志建議，你可以學習Billy Bragg一派輕鬆的樂觀：加入鬥爭吧，革命與你只是一件T恤的距離！
最後我大膽認為，《聲音與憤怒》是島上自一九七○年代初張照堂以蓋略特文藝復興運動傳統，極富洞察力與說服力地詮釋Van Morrison的詩學以來，主體性最強、完成度最高的非翻譯搖滾樂評述。讀完《聲音與憤怒》，你或覺得意猶未盡，並飢渴更多的搖滾樂偏執以求全觀。那不妨讀另一位搖滾狂羅伯‧帕默（Robert Palmer）的《搖滾樂：狂躁的歷史》。
Palmer的搖滾少年令我輩戚戚：「每個小鎮和每個大城市，都有像我這樣的小孩，我們獨來獨往，在我們的團體中像個局外人，在自己家中像個陌生人，我們只為搖滾樂而活。」如果我們把Palmer話中的「團體」置換成「國家」、「家庭」置換成「社會」，我們更能理解搖滾樂如何成為局外人的音樂文化，或美國社會中的局外人如何打造搖滾樂。
美國搖滾樂的早期形成史中，有兩類局外人起著關鍵的作用。首先是南北戰爭後從南方地主解放出來，在都市化與工業化的歷程中依然困處邊陲、受盡歧視與壓迫的黑人。Palmer以追尋者的狂熱與細緻描述後來成為搖滾樂重要根源的黑人音樂如節奏藍調、福音歌、靈魂樂等，如何以西非洲的節奏與宗教遺緒扣合處境中的社會現實與需求，形成發展。但光這樣並不足以激捲成後來波瀾壯闊的搖滾樂，頂多是國境內的少數民族音樂。另一類局外人同樣重要，他們是對主流社會有疏離感或心存逆意，並渴望另類聲音的白人青少年。在這兩類局外人之間，則是一大票識貨的白人DJ、樂手、製作人與嗅覺靈敏的掮客與資本家，把黑人音樂轉介或再製成符合白人意識的商品搖滾樂並以之開闢新的市場。Palmer令人讚嘆處就在於以多重角度││美學的、樂理的、文化學的、工藝學的、民族誌學的、經銷學的等等，研析這段接合與轉化的狂躁歷史。
ps.照片為六月初在台中座談會，感謝當天到場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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