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曼哈頓眾多喧囂華美的餐廳精品店的下城，一家叫做「革命」的書店兀自挺立著。左傾的書店在這個前衛的城市並不稀有，許多獨立的書店都有濃厚的左翼氣息。但是這家書店之所以不同，在於它帶著一種復古的，屬於上個世紀的左。走進書店，你可以看到馬恩列毛在旁列隊歡迎：有著列寧頑強的頭像，毛澤東的鮮紅海報，各種版本的馬恩作品，第三世界革命書籍，以及許許多多粗糙印刷的社會主義刊物。
你不禁以為這是一九六○年代那些毛派青年基於對蘇聯革命以及中國文化大革命的縹緲想像所開的書店；或者一百年前托洛斯基在紐約漂流時，可能就寄居在書店後面的小房間，並不時探頭出來看看多少人拿了他自己油印的革命報紙。
朋友問起，現在讀馬克思還有什麼用？或者，還有人讀馬克思嗎？
我思索著，想起我和身旁另一友人H的長久友誼就是從馬克思的世界開始。在那個十多年前的青春時期，我們一起認真但懵懂地逐字閱讀馬克思，在剝削、異化、剩餘價值等抽象的概念迷宮中打轉──而那原本充滿科學邏輯哲學思辯社會分析的動人文字，由於透過陌生的簡體字和大陸語法的呈現而魔幻起來。我們只能像解讀古老經文般小心翼翼地試圖在迷宮中尋找人類解放的出路，以及改革台灣社會的指南。雖然我們不一定能完全記得那撼動人類歷史的「共產黨宣言」內容，但我們永遠可以準確地背誦她的開頭「一個幽靈，一個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大陸遊蕩」，與最著名的結尾：「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
我們是幸運的，毋須如上幾個世代的熱血青年，因為閱讀馬克思或者「馬克」吐溫，而被獨裁政權剝奪去青春甚或生命。也不用像這些熱血青年之中的許多人，一如六○年代的歐美左派，因為時代的資訊封閉，而誤以為彼時的紅色中國是共產主義理想的實踐。
當然，如今我們鮮少再翻起家中已經泛黃的簡體字馬克思，一如馬克思思想也早已被許多人置入蒙塵的歷史檔案櫃中。或許，許多的正統馬克思主義作品現在已不能成為有效的批判武器，但是馬克思理論卻啟發了當代無數的社會科學或人文研究。如今我們需要的是更多細緻的經驗分析和根植於現實的批判想像，而不是從馬列的頭像中祈求從中看到人類的光明未來。
有人說，有批判精神的年輕人總是必須走過那段和馬克思搏鬥的道路。但我總覺得，閱讀馬克思不只是一個成長過程，而在你融入現實社會後就把他揚棄；馬克思仍然提供一個最根本的分析視野和價值規範：對資本主義生產和分配邏輯的分析、或者對不正義勞動體制的批判等等，尤其是在現在這個資本完全不受管制的全球化時代。在他結合熱情與冷靜的鏗鏘文字中，你永遠可以學到戰鬥的力量。這也是這家書店在這個最資本主義的城市中，默默佇立下去的最重要價值吧。
曾經，當少年時期我們立志以知識為志業時，我們以馬克思的這句話為座右銘，而至今我們依然堅信如此：「哲學家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如何改變世界」。
【2004/12/26 聯合報】
---獻給所有曾在馬克思的文字中找到生命動力的朋友
ps.照片攝於2004年八月紐約反共和黨大會之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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