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年前
臉上帶著美麗印記的泰雅族人
因土地的飽和由此分散出去
成了台灣北部山林的霸主
而留下來的族人一直守護著
發祥聖石賓斯布干
和分散地斯巴揚
但九二一大地震後
瑞岩部落面臨遷村的命運
在政治生態和商業利益的羈絆下
新部落無法如期竣工
無奈的心情
讓一向沉默的瑞岩人開始抗爭
也有人認為
現在是該省思泰雅文化如何在文明的衝擊下
找到立足點的時候了
地震撼動著凋零的泰雅文化
每次進入瑞岩部落,都會去拜訪我們的好朋友淑婷,如果她沒有去外地或附近工作的話,才可以幸運的找到她。
看到他正在客廳和孩子看著電視,我們興奮的前去和和她打招呼,聊了一會兒後,才發現牆上十字架的旁邊,多了一幅黑白照片。
「那不是淑婷的祖母拉哇嗎?」我心中震驚!
雖然只會泰雅語的阿嬤很少和我們說話,而我的泰雅語少的又無法和她溝通;但是我看著她,就像看得到瑞岩以往的變遷和榮光。
如今,拉哇阿嬤也成了無法看到新部落完工的其中一個瑞岩人。
這是民國九十二年春初,我們再次造訪瑞岩部落遇見的情景。
這個時候因為九二一大地震的影響,部落的地基下滑,經政府專業人員判定需要遷村。
各界的捐款支持著遷村案的執行,並經由政府發包,交給民間的營建單位執行。照合約中記載,位於北港溪對面的新瑞岩部落,在九十二年年底就要完工。但包商在整完地基後,就再也沒有向上疊起任何一塊磚頭,令村民無法理解。而等待不及的村民,比較有能力的,都搬到平地了,而另一種等待不及的村民,已長眠在舊部落下方的泥土裡。
向來沉默順從的瑞岩人開始積極的抗爭,他們認為,部落本來都是安居樂命的一群人,就算遭逢地震,族人的強韌生命力也不至於被震垮。但是政府祭出遷村的建議後,在族人的奔走之下,已經完成種種的評估和計畫;但是遷村工程的延怠,卻是出在政府機關的監督不週,和資本家不願在鋼材上漲後,利益損失的情況下動工,讓舊部落的重建工作為遷村停擺,反而打亂村民原本的生活步調。
面臨這個窘境的同時,敏都利颱風帶著大量雨水,以緩慢的速度肆虐全台,造成了比八七水災更加嚴重的七二水災,瑞岩部落本身雖然沒有影響,但是四週的聯外道路和產業道路柔腸寸斷,讓原本和山林共存的瑞岩人,只能倚靠空投物資支援,否則將面臨斷糧的命運。
北港溪瑞岩溫泉四周,由族人自行投資或貸款建設的溫泉山莊和休閒農場,被夾帶著滾滾砂石和流木的暴漲溪水徹底的摧毀,族人本期待帶來觀光資源的溫泉也被吞沒。
對我們的紀錄大力協助的帖羅兒‧沙尚大哥〈漢名:陳黃明〉,在遷村和泰雅文化的復興工作中,因過於疲累而爆發急性肝炎過世。
我們參加一場又一場部落中的喪禮,卻一直無法看到新部落的動工,這時新聞中傳來仁愛鄉鄉長在遷村案中貪瀆的消息,遷村延宕的原因呼之欲出,但是知道答案又如何呢?期待遷村的村民還是在斑駁的老房子和危險的地質環境,一天天看著空蕩蕩的遷村地祈禱下一個看不到新家的不是自己。
許多村民的心中開始有了疑惑,在擁抱平地優渥的物質供給後,那些曾讓族人朝思暮想的現代化生活,為什麼無法讓瑞岩人得到心靈上的滿足,反而嚴重動搖了傳統規範。這些以消費為導向,以利潤為依歸的資本主義模式,到底適不適合這群本與山林共舞的泰雅子民?
一些新的想法,在族人的心中開始醞釀,也許會形成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這股力量,在未來是否會帶領族人進入新的領域,我們心中都充滿了期待。
瑞岩的故事不只是泰雅人的,我們在看似科技文明發達的都市中,是不是也曾感到心虛和無助?它反映的是全世界進入新的世紀,所必須共同面對的課題,是強勢對弱勢,是資本主義對民族主義,更是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交戰。
由瑞岩部落面臨的問題,我們是否也能面對自己內心的矛盾與掙扎?
變調的泰雅節奏
七月在平地原是炎熱天氣的日子,我們在部落中,卻被早晨的寒意喚醒。
我們前一晚,住在發祥國小旁的兩層木造家屋中,屋子的主人是帖羅兒‧沙尚〈漢名:陳黃明〉,這時村子剛遭逢七二水災的突襲,部落聯外道路中斷,水電和通信也尚未恢復。
不到四十歲的帖羅兒,因為之前身為部落營造團隊的一員,日以繼夜的投入學校和部落的遷移工程,和進行瑞岩的文史資料重建工作,結果把身體累壞了。他的肝臟出現了硬化的現象,這對不吸菸不喝酒的帖羅兒來說,實在是極諷刺的玩笑,原本活潑開朗的他,成了講話都吐不出聲音的病人。因為病況隨時會惡化,所以在水災的第三天,便坐著直昇機和他國中的大女兒離開了。道路搶通出便道後,他的妻子阿津〈漢名:曾玉春〉,帶著兩個小兒子也冒險下山陪伴帖羅兒了。在經過埔里徵求他們的同意後,我們就借住在他們家中。
在走出滿是泰雅文物的帖羅兒家後,發現在早上六點的部落,已經非常熱鬧,身體硬朗的老人家,已經穿戴好袖套雨鞋,頭頂著傳統的背簍準備下田工作。孩子們嘻鬧的追逐著,婦女們開始打掃環境,而部落的男人早已出發,到附近的果園或工地賺錢去了。
實在不敢相信,這是水災後部落中的景象,留在部落中的村民,仍依照平日的作息生活著,也許在工作中,災後受創的心靈可以得到平靜吧!
八點不到,小吃店中的卡拉OK傳出顫抖的高音,那卡西般的歌聲唱著男歡女愛的內容,藉由商店中的喇叭大力放送,讓部落中迴響著一股淡淡的哀怨。
幾乎所有第一次看到瑞岩部落的人,都會被他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和美麗景象所感動。從力行產業道路上望去,瑞岩部落座落在群山環抱的台地上,山嵐冉起的日子裡,像極了一顆海上的明珠,一座天空之城。附近居民則戲稱瑞岩是艘「鐵達尼號」,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稱呼,讓鐵達尼號和瑞岩部落,遭逢了類似的巨變;一個是撞上了冰山,一個則是讓九二一大地震搖的地基下滑,而面臨遷村的命運。
從力行產業道路轉向部落,得經過一段陡下的髮夾彎群。這段路在政府高層官員,要來為遷村動土儀式剪綵前,曾經是大興土木的舖上了平整的柏油,但是之後,卻是慢慢恢復了以往的破碎。所以現在走在這條路上時,仍是塵土飛揚,驚險不斷。
平日擁有一百六十七戶的瑞岩部落,平靜的出奇。雖然因為外頭工作不景氣,以及外勞佔據工作機會的情況下,留在部落中的人口增多,但在白天仍以在附近做臨時工為主,例如:臨時工程、砍草、農作、清潔工作等。少數村民在自己的田裡耕作,其他擁有耕地的村民,因為沒有開發的資本,而將土地的承租給資本家經營,以收取微薄的租金。
遷村會主委哈席‧那木(漢名高明德)告訴我們:「部落中白天沒有什麼人啦,只有老人和小孩。」他吐出一口煙後笑著說「平常狗比較多。」
部落的前半部以水泥建築的二層樓房屋為主,後半部多是日式的木造房屋,還有二間半的發祥國小組合屋水泥建的教師宿舍,戶籍登記瑞岩部落男生有二百五十一人,女生有二百人,人數不算多的村子,仍是建了二間教會。天主教和基督教替代了傳統的信仰,村民家中多懸掛著聖母或耶穌的圖片及十字架。
我們常是利用假日時間來部落訪問,而每次帶領我們在部落中跑上跑下的,是一群
正在享受假期的國小孩童,他們旺盛的體力,常讓我們吃不消。
「哥哥,我帶你們去看我的秘密基地,好不好?」
「哥哥,抱我嘛,抱我嘛!」
攸娟和美琪是最黏人二個小女生,才國小二三年級的她們,因為一些緣故,已經沒有了媽媽,都是父親獨立撫養。但這兩位辛苦的父親都是嗜好杯中物的「飲」君子。我很想知道,是她們的媽媽離開前,就有了這種習慣,還是在她們的媽媽離開了之後‧‧‧‧‧‧。
而多烈是幾個小孩中最文靜的,敵不過他熱情的邀請,我們尋著他的指引,來到了發祥國小旁日式木造平房前。
「媽媽,有客人哦!」
從廚房迎出來的是一位美麗健康的小婦人,笑咪咪的招待我們坐下來後,就交待幼稚園的多烈去雜貨店買東西。
言談中了解六十五年次的她,在平地完成高職的學業後不久,就嫁給了北部烏來部落中的客家郎,但是許多觀念及文化上的不同,她帶著二個孩子回到了部落。
「回來這裡才是家啊!在都市裡還是不習慣,原住民還是要回到自己的部落,不然怎麼叫做原住民。」
她話說完沒多久,多烈帶著一瓶維士比和一瓶沙士回來了,女主人幫我們盛上了滿滿的維士比加沙士。
「喝一杯嘛!」
在杯觥交錯間,她告訴我們多烈托兒所畢業後,就要還給他住在平地的爸爸,所以她很珍惜這段和多烈相處的日子。
看著一旁天真的玩耍的小男孩,這杯維士比變得難以下嚥。
請祖靈護佑泰雅的子孫
發祥國小在九二一大地震中全毀,在原地建立起了二間半的組合屋,目前全校有六個班和學生三十三人。活潑的孩子,在穿上制服的日子裡,要比假日跳上跳下的模樣收斂的多,真佩服這些老師,不但有心來部落服務,更有辦法能讓他們安靜下來。
鳳凰花開的季節,發祥國小全體師生和畢業生家長,都會身著泰雅傳統服裝,聚集在部落下方的斯巴揚台地上,由北戶‧多烈(漢名:林德川)牧師主持,向這塊相傳為泰雅祖先的分散地舉行儀式。
如大冠鷲高亢的歌聲劃破了湛藍的天際,我們雖聽不懂林牧師使用的泰雅古語,但是那悲壯滄涼的曲調,像是述說著泰雅剽悍血脈的開拓史。
泰雅的祖先啊!
我又帶來了你的孩子,
他們跟你們之間不知存著什麼樣的緣分,
今天在分散地舉辦這個儀式,
希望祖先們不要認為我們冒昧,
且希望你們能護佑這群孩子,
我帶來了酒、鹽、糖及糯米與你們分享,
這些就是我想說的。
北戶‧多烈由泰雅語傳唱
「你們都長大了,要到外地去求學,離開部落後不要忘記自己是泰雅的孩子,出去外地以後你們每一個人都代表著泰雅人,所以要勤奮向學,注意自己的行為,不要讓泰雅的祖先蒙羞。」林牧師代表部落的老人家,用泰雅母語向四位畢業生如此說著。
林牧師接著把象徵成年男人的獵刀,牢牢的繫在男孩的腰上,而在女孩的頭上,戴上了象徵成年女人的頭飾。四位畢業生分別用母語努力的向分散地上的巨石許願:「感謝長輩的教誨,我已經十二歲了,知道畢業後要離開家,也知道你們所講的,我知道我是泰雅的孩子,我會努力好作為弟妹的榜樣。」
在大家舉行完儀式,圍著斯巴揚台地中的巨石唱歌跳舞蹈後,便回到國小舉行頒獎和節目演出。
記得民國九十二年的畢業典禮,從斯巴揚台地回到國小用晚餐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大雨停了,天空放晴後出現了難得一見的二道彩虹,這被泰雅人認為是通往他們離開人世後,到達美好世界的彩虹橋,出現在畢業典禮的上空,所有的人都端著餐點,從臨時搭建的棚子下跑出來觀看。
望著那二道彩虹,我的視線漸漸模糊,這件自然現象的巧合,我解釋為泰雅的祖先仍未忘記他們的子孫,回來探望他們的孩子;但是泰雅子孫從地面仰望屬於祖先的橋,心中是否了解彩虹對泰雅人的重要?是不是等到彩虹的傳說不再口耳相傳後,泰雅文化就等於滅絕了呢?
隔年,發祥國小的畢業典禮,依舊先在斯巴揚台地上舉行祭典,但不同的是,祭典結束後他們不是回到部落中的國小,而是越過北港溪,到達對面新的發祥國小。
那有亁淨明亮的教室、廣闊的空間,帶著泰雅味道的水泥和鋼鐵建築。孩子在這裡,臉上雀躍著新奇的笑容。這一屆,有四個孩子畢業了,但部落中沒有國中,他們必須到達遙遠陌生的都市求學;而將也會有新的學生入學,他們新國小旁的新家,仍是一片黃土,而部落到達新國小,步行來回大約需要一個鐘頭,其中多是需要爬上爬下的陡坡,路上行走的又多是大型的施工車輛。
這是暑假結束後,他們將要面對的第一個難題。
這屆畢業典禮,天空萬里無雲陽光普照,但是相信在瑞岩人的心中,一定有一朵揮不去、趕不走的烏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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