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過酉時，天空已是一片昏暗，接連好些天的連綿陰雨，令人對于時間的判斷也不免産生懷疑。室內微弱的燈光，將這個幷不寬敞的空間分割成曖昧不清的明暗兩界。
活著的人歸于光明，死去的人屬于黑暗。
握在手中的大手早已冰冷，但少年幷沒有放開的意思，凝視著那張永遠閉上眼睛的平靜容顔，從此之後這世間只餘自己孤身一人的恐懼比悲痛更深切地侵占著身軀與意識。
自己繼續活下去的意義是什麽？
不久之後，他找到了答案。
「相信你必將青如于藍而勝于藍，不負白家之名。」威嚴期待的目光，信任愛重的微笑，男人伸過來的手中，象徵著傲刀天下第一武訓身份的銀刀光華流動。
還有……
「城輿……」
比父親的聲音更溫柔的呼喚，比父親的胸膛更堅實的擁抱。
放任自己沉醉下去的時候，他將那個來自理智深處的聲音强壓了下去。
一切……都是欺騙……!
室內一片寂靜。
突然聞得「咯嚓」一聲，却是傲刀玄龍坐的椅子右邊的扶手，被他硬生生掰了下來!
沒有說話，無表情的臉在這刹那間似是老去了十歲，傲刀玄龍低頭看著陽光在大理石地板上投下的自己的影子，不知過得多久，突然縱聲狂笑。
瘋狂的笑聲撞擊著書房四壁，檀木書桌上的茶碗發出細微的哢哢聲，傲刀蒼雷眼望著墻上婷婷玉立的少女，一動也沒動。
聽不到時間流逝的聲音，陽光將一長一短兩道影子牢牢地定格在見證了傲刀一族幾百年愛恨悲歡的磚墻上。
笑聲漸漸止歇。
傲刀玄龍的聲音再度響起之時，雖然充滿了疲憊，却已恢復了平靜：「走吧。」
這次換傲刀蒼雷怔了一怔，下意識地反問：「走？去哪兒？」
「拿你想要的東西。」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若你與我易地而處，你又待如何呢，白城輿？」
抬起頭，不知什麽時候，陽光已被厚厚的雲層吞沒，烏雲壓頂，山風漸趨凶猛。
天地一片陰霾。
臉上露出一抹苦笑，白城輿緩緩地閉上眼睛，疾風刮得臉上微微生痛。
就算我告訴你答案，你也不會相信的吧，冰川孤辰……
同樣的黑雲沉甸甸地壓在傲刀城樓上。
巍峨的城樓如今看去，名符其實地高聳入雲，黑壓壓的雲層裏，隱約可見紫電微光，悶雷陣陣，醞釀著今秋的又一場暴雨。
行走在城墻之上，傲刀玄龍的步子出奇的平靜，傲刀蒼雷跟在他身後，遠遠望去，一如從前。
發覺到這一點的不止傲刀玄龍一個，因爲這個時候，身後正傳來勉力壓抑著不快的聲音：「你到這兒來幹什麽？」
傲刀玄龍笑了。他放緩了步伐，袍袖中的手舒展出來，輕輕攬了攬外袍的腰帶，此刻的他看起來與平日完全沒什麽兩樣，即使臉色蒼白、容顔頗見憔悴，但氣度却仍是那般雍容華貴、豐神朗秀，傲刀蒼雷默默地看著他，突然對自己生起無比的輕賤厭惡!
不知是否察覺弟弟的心態，傲刀玄龍遙望著城外，悠悠地道：「傲刀天下的風光，吾已許久未看了。」
本應冷笑一聲譏諷過去，但話到嘴邊，却又硬生生咽了下去，傲刀蒼雷順著兄長的目光望去，遼闊大地、壯麗山河，心頭百感交加，不自覺地停下了脚步。
「記得小時候，我常常帶著你和青麟跑到城墻上來玩，青麟怕高，給嚇哭了好幾次後說什麽也不來了，蒼雷你却是興奮得不得了，老是喜歡騎到城墻上去，有一次還差點從城樓上摔下去。」
「是，那一次險些把大哥你也給帶下去，幸好大哥你反應快，及時拉住墻邊，否則咱們兩兄弟就要一起英年早逝嗚呼哀哉了。」
「後來我就被父皇逼著練武讀書，每天總不得空，那時候我是多麽羡慕蒼雷你啊。」
淡淡一笑，傲刀蒼雷學著兄長，手肘抵上城墻，將身體的重量一分分地壓上去，「我還記得我老是偷溜進去找大哥你玩，結果有一次被父皇發現，罰我倆抄了三百遍〖禮記〗，抄得我手都軟了。」
「呵，你還記不記得，冰川刀城爲慶賀父皇的五十大壽送來了一把新鑄的好刀，那晚我倆趁著父皇不在，偷偷拿出來去嚇唬青麟，結果沒想到他膽子那麽小，不過就是拿刀在他眼前晃了那麽兩下居然就嚇得哇哇大叫，直接跳荷塘。」
「就是啊，說他是弟弟都丟臉。不會游泳還往水裏跳，結果我倆爲了救他弄得一身泥巴，最倒黴的就是那把刀，當時也不知道陷到哪處爛泥裏去了，等到父皇派人去摸出來，居然生銹了。不過就是在爛泥裏泡了四五天罷了，冰川刀城鑄的刀看來也不怎麽樣。」
傲刀玄龍低低地笑起來。
風突然停了下來，天地寂靜，天際傳來細微的簌簌聲，混雜著無法分辨心情的嘆息，消逝風中。
「時間過得……好快啊……」
輕撫著已磨得光滑的墻磚，歷經數百年滄桑的大青石磚面上印迹斑斑，記錄著過往雲烟，那些個記憶中最快樂的日子，可爲什麽，快樂總是那般地短暫、那般地遙遠呢？
站直了身體，再度四目相對的兩兄弟，原本應是勝券在握的弟弟臉上一片漠然，反倒是受制于人的哥哥，嘴角緩緩泛起一種無法描述的微笑。
明知一切皆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但不知爲什麽，一股無法形容的焦躁却不斷衝擊著理智的大門，提醒自己隨時可能出現的變數。
目光再度轉向城外，傲刀玄龍的聲音裏充滿了感慨留戀：「城內百姓安居樂業，這是傲天下的榮耀，城外萬里山河、風光壯麗，更是傲刀天下的驕傲，可惜這一切，都已不再屬于我了……」
腦中警鈴大作，但身體却違背了理智的指揮，傲刀蒼雷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依依不捨地收回撫摸城墻的手，看著他摸出懷裏的匕首，看著白光一閃、血花飛濺!
伸不出手，喊不出聲，傲刀蒼雷著了魔般站在當地，瞳孔裏映出兄長沾血的臉。
胸口，一陣劇痛!
爬上城墻，傲刀玄龍轉過頭看了弟弟一眼，不管是否演戲，那眼神中滿溢的愛憐眷戀確實重重地擊垮了傲刀蒼雷，身體本能地沖上，伸手!
「大……」
一道天雷轟然擊落!
驟然狂風大作，强悍的風力呼嘯而來，仿佛命運之手自後猛推了一把，傲刀蒼雷就那麽眼睜睜地看著兄長的身體與自己的指尖輕輕擦過，飄然墜落。
遠處的白城輿仰起臉，唇角接到一陣苦澀。
天之泪，傾盆而降。
秋山楓谷之內，笑吟吟舉起酒杯的他，突然抬首望天，注意到他的目光，草苙下的眸子露出不加掩飾的疑問。
微笑，伴隨著輕微的嘆息。
「星星，掉下來了……」
青天驚雷，巨星殞落，仿佛命運之神無情的嘲弄。不斷重現的歷史，不停重蹈的覆轍，傲刀天下的未來，一如此刻風雲變幻的天外南海，身陷重重迷霧、難以斷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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